「美國人好壞,賺台灣人的錢已經很過分,還來搶我的財產。你們不懂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嗎?你們沒听過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嗎?客人是很重要的人,你們應該烹羊宰牛且為樂,應該故人具雞黍才對,不應該搶我錢……」
她恢復童年性情,一件事嘮嘮叨叨,非要說到當事人投降,才肯住嘴。
路人走過,回眸幾眼,卻沒人停下腳步安慰她。
這時,一排男人從街道東邊出現,他們不是軍人、不是參加國慶典禮,也沒有在比賽分列式,但隊伍整齊得讓人側目。
路人不是下意識地讓了道,就是別開臉假裝沒看到。只有不熟民情風上的代代,還站在街口,自顧自地哭得悲涼淒慘,不曉得該主動讓出棲息地。
不苟言笑的一票男人走近,站在領頭位置的男人突然停下腳步,冷峻的表情把周圍氣氛帶入恐怖。
一時間,人群噤聲走避,街頭淨空,只剩下一個模不著頭緒的外國女人,和一排早直線排列的男人相望。
Steve會注意到代代,原因有三個——
第一,她又黑又亮像絲綢般的長發,和印象中母親的黑亮直發相疊合。
第二,她一身白皙得不像黃種人的皮膚,在寬大的黑T恤襯托下,蒼白得近乎可怖。
第三,是她那旁若無人的放縱態度——她就這樣站在大馬路上,不介意來來往往的行人側目,自顧自哭得精彩絕倫。
很特殊的女孩子!
因為她的特殊,所以他在她面前站定,他沖動地想探詢她哭泣原因,沖動得不介意後面一排兄弟因他停止前進,佔住人行道一隅。
抬起模糊淚眼,代代看到他。
一個褐發藍眼的老外,五官深邃、稜線分明,眼楮掩藏在墨鏡後,她看不見,卻奇異地信任他。
哭聲在些許暫停後,嗚咽再續,嚎哭中她夾雜著嘮叨,只不過,她還沒大膽到用老外听得懂的英文雜念。
代代說了一大堆的莫名控訴,惹出他一個忍俊不住的微笑。
而這個不在預計中的笑容,讓他身後的兄弟嚇呆。
龍幫老大只會冷笑,通常冷笑一出現,大家就知道動手的時機到了,莫非……老大想對這個身高不到一百六的小女生下手?
不會吧!他們最近在積極轉型,準備月兌離黑社會背景,這樣當路擄人,好嗎?
鱉譎氣氛在一群听不懂她說話的男人身上流竄,他們目目相望,不曉得要不要進行下一步動作。
「你們美國的警察很差勁,只忙著保護來訪的江澤民,我被搶錢包,叫半天都沒人理。都是外來客,你們怎可以厚此薄彼?」
「說什麼民主平等自由博愛,統統是騙人,你們美國人有白種人的負擔、有種族歧視,抓黑人當奴隸,把紅人關進保護區,對黃種人愛理不理……美國人壞透了。」
代代失算了。她說的每個句子,他都听得懂。他的笑一而再、再而三,顧不得身後兄弟的驚疑。
有人供發泄,哭聲漸歇,拉住他的袖子,代代小小聲說︰「拜托你,幫幫忙好嗎?」這句話存心讓他听懂,所以她用英文講。
「為什麼我有義務幫忙?」
「因為我很可憐。」
「你可憐關我何事?」
見他回復一貫冷淡,微笑斂藏,他身後十幾名男子此時才松口氣。
「我迷路了,請你送我去愛荷華,我大阿姨住在那里。」眼楮委屈、鼻子委屈,她的委屈非要他看分明。
「你不是我的責任。」
了解她哭泣原因、見她不再哭得精彩絕倫,他轉身離開。
這樣就要走了?代代訝然,他拿她當街頭秀看,看過就算?
「請你不要走。」她哀求。
他沒轉頭,聲音冷得像冰,表情也酷得讓人打寒顫。
「Why?」音節單調,和ET相類似。
「拜托。你有車,請你送我去阿姨家,我媽咪和阿姨都會感激你。」
有車犯法?「我很忙。」他冷冷拒絕。
「那……你借我錢,等我到阿姨家,馬上把錢還給你。」
「這是詐財?」
詐財?他有被害妄想癥?
「是你的同胞先搶走我的錢,不是我要騙美國人。」代代不同意他的指控。
臉部表情降溫,是最適合他的零度C。
大步往前,代代快速拉住他的西裝後擺不放。他走一步她跟一步,她不介意改行當他的跟屁蟲。
酷男身後的兄弟,走過來架開她。
她的手牢牢抓住衣擺不放,把他的衣服扭出一個怪異造型。
男人們不敢對她的手施力,怕力道波及大哥,那套價值不菲的西裝報銷。
「拜托拜托,我真的好可憐。」委屈從臉部表情延展到全身,可憐的小貓咪要人救濟。
「去找游民收容所。」
他坐進車內,代代為將就他的動作,半個身子也斜人車廂里,頭發斜披到右身側,帶傷的左臉頰露出來,兩道七、八公分的舊疤,猙獰地躺在她細致白皙的小臉上。
「我是外國公民,你們的憲法不會保障我,你們的福利機構不會歡迎我,我、我、我……我好可憐……」她打死不放手。
他的手在她臉頰上方停頓,惻隱之心扯動,他不再拒絕。
這時,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靠過來,用力在她手腕上一掐,代代痛得松手,下一秒鐘,她被拋回街道上,愣愣地看著五、六輛車子馳離。
「你們有那麼多輛車,找一部載我去愛荷華就好了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們都不讀中國書嗎?」
「錦上添花不好,雪中送炭才偉大。我已經被風雪凍成人棒了,你有整座煉鋼廠,為什麼舍不得送我一盆炭?」
車听不到代代的抱怨,語言不同,連她的哭聲外人也听不懂。
第二章
「中國是禮儀之邦,美國不是;中國人有人情味,美國人沒有;中國人不會把一個弱女子丟在馬路旁邊,美國人的同情心都被流浪狗叼走了……」
車子去而復返,在代代面前停下,她嘴巴微張,一臉白痴相。
整排黑色高級轎車在眼前排開,要不是神志還清楚,她會誤認為自己是黛安娜王妃。
車門打開,代代忙回神,彎身,她諂媚地笑眯了眼。
「你改變主意了?」話問出口,代代一只腳跨入車內,生怕他主意更改太快。
「上車。」冰冰冷冷的兩個字,邀請人的誠意不高。
坐進車內,代代仰臉對上他缺少表情的五官。
「我們現在就去愛荷華州嗎?」
他沒看她,卻隱約覺得心被她的笑臉牽制,轉不開方向。
「你知不知道路?我小時候去過一次,怎麼走我不太有印象,你要不要先下車買一份地圖?」
Steve不回應,懷疑自己怎會下這個決定。
因為她的傷疤?因為她嘮叨不停的嘴巴?因為她搞笑的話?還是因為……單單一眼,她就在他心里,生根發芽?
單單十分鐘不到,她把他變得不像自己。
「Unclebreter家里養很多牛和狗狗,他的玉米田里,玉米養得又肥又大,有一次我和小表哥在玉米田玩捉迷藏,他一下子就找到淳淳,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我,你知道我怎麼辦到的嗎?」
「我很聰明耶,我找到好位置,一動也不動地蹲著等他們來找。不像淳淳,東跑西跑,表哥當然一下子就找到她。」
淚還掛在臉上,她說得興致高昂,仿佛剛剛的搶案只是南柯一夢。
把她帶上車是對或不對?Steve在心中問。
「我阿姨做的玉米濃湯一級棒哦!等我們到愛荷華,我請阿姨做給你吃,保證你贊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