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聲急響一陣,頭上綁著布巾的小伙子滿面笑容地在街頭巷尾敲著銅鑼大聲吆喝著,將這天大的快報嚷嚷給酒泉郡里的人們听。
「小三子,這消息真的還假的?」酒樓里的掌櫃探出頭來,好奇的瞪大了眼。
「當然是真的,我才剛在前頭遇到今兒個一早替軍爺換馬的張叔,這消息是他親耳從送信的軍爺嘴里听來的,哪還有假!」小三子昂首闊步的,好似親耳听到消息的是他一般。
對面糧行的老板聞訊也湊了過來,緊張的問︰「那這回情況如何,有沒有傷亡呀?」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提什度傷呀亡的。」
「那位爺兒說啊,這回大將軍自己兵力損失不過十分之二,僅萬人而已。將軍現正在狼居胥山上築壇祭天,一待告天地,揚軍威後,便要打咱們這兒經過班師回朝啦——」
小三子嘹亮的嗓門穿街過巷,人們口耳相傳著,這天大的消息從大街上傳進了土屋黃牆內的女眷耳中,傳進了在水井邊取水的人們耳里,然後是遠在城外牧場里工作的男人們,僅僅半天的光景,酒泉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幼全都得知了這場戰果。
驕陽如炙,其威力如同軍威遠揚的霍大將軍一般,教人不敢直視。
戰勝的消息傳得揚揚沸沸,猛一听聞這事,炎兒並未像多數人一樣歡欣,也未像其余有親參戰的家屬一般憂慮,畢竟那場戰爭離她實在太過遙遠,而那位百戰皆捷的驃騎大將軍之于她,似乎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是以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默默的在藥鋪子外臨時搭建的篷子,隔著紗帳替人們做著一月一次的義診。
相較于炎兒的無動于衷,杵在她身後手臉都纏著繃帶的黑衣怪漢卻在烈日下微微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張臉唯一暴露在外的一雙黑瞳閃過一絲陰霾,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一輛載貨的馬車從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塵煙;臨近鋪子人來人往,一對賣唱父女正在酒樓里吟唱著琵琶調;遠處,還能听得到人們慶祝戰勝的喧囂……這里真的很熱,萬里無雲的藍天上,烈日當頭,好似將他繃帶下的灼傷又再度燃起一般。
玄明抿了抿幾乎被繃帶遮住的粗糙干唇,視線瞥回了身前的青衣女子。
眼望著她平靜的替人看診,他纏著繃帶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不能再留在這里了。
烈日炎炎,陽光亮得刺眼。
他不動聲色的杵在她的身後,雖然那股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說服自己忍住,沒開口打擾她,提議提早動身離開酒泉。
他們只須在這里再留一天,不會踫上的。
看著遠方城門上大漠的風吹得旌旗獵獵飄揚,玄明眼神更加陰沉。
不會踫上的——
……………………他永遠記得那場戰爭。
事實上,那幾乎已成了他記憶的最初。
白茫茫的霧、紅艷艷的血、粗喘的氣息、沾著血肉的刀,以及在林野間滿山遠野的死傷……那場戰爭是如此的久遠,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到在多年後的另一場戰爭中,在他身中蠱毒被人當作妖怪一路從南蠻追殺到大漠,在他癱倒在戈壁石礫中,以為自己就要在驕陽烈日下死去、陷入彌留狀態的那一刻,他都還清楚地記得——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他佝僂著身子躺在石礫上,幾日前慘遭燒傷的皮膚因無照料開始潰爛,體內的蠱毒引發更熾熱的痛苦,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他的喉嚨干到無法發聲,一張嘴也早已干裂破皮,而天上那炎炎的火球仍亳不留情的發散著它的熱力。
半覷著沾血的眼,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這片無人的干漠中,即使如此,他都還記得那場幾乎是最初的戰爭。
炫目的光線在眼皮底下流轉,恍惚中,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場記憶最初的戰爭、看到了大霧里那翻雪覆雨的勇猛戰將、看到了同胞們藉著大霧的掩護無聲無息的在血雨中前進……然後,濃霧未散,風雨驟起,山林里殺聲震天,狂風暴雨里,夾雜著大將的咆哮、敵將的怒吼。
突地,霧,在倏忽間散開——
他在烈日下的身軀抽搐了一下。
大霧如浪翻涌,然後散去,中心點,是名青衣女子,火紅金光席卷山林,剎那間狂爆的風雨如來時迅即般退去,天地間如火烤般熱燙,方才的風雨好似全都是假的一般。他持著大刀驚恐的望向那名被敵軍團團圍在陣中的青衣女子,卻在那時讓人一棒敲昏了頭,倒地昏迷前,他仍極力的想睜大眼瞧清那身在火紅金光中的青衣女子,他如願以償的瞧見了。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和其上那痛不欲生的表情,那隱含著絕望、痛苦、無助及哀痛的表情……大漠的熱風吹拂著他的臉,吹裂了早已在他臉上凝結成塊的泥血。
經過了這麼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死前這一刻都還深切記得那名女子,但他就是記得,記得那場戰爭、記得那名女子、記得那個表情、記得她那張樸實無華的臉上刻畫著的情緒……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光線不見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癱在沙礫上,甚至無法思考是自己合上了雙眼,還是他終于走上了黃泉,直到眼前逐漸浮現了輪廓,他才曉得是有人擋住了當頭烈日。
敵人?
凝結的血塊沾黏住了眼皮,遮住了視線,他只能在一線縫隙中隱約瞧見人影。
罷了,死就死吧,反正他活得也夠久了。
沒再多想要求生,他仍躺在原地,等著對方一刀將他了結。
半晌,他久等不到落下的奪命刀,卻等到了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撥去他眼皮上被血凝結成塊的沙石,和一句輕柔的言言。
「你還好吧?撐著點。」
他驚詫地睜開了眼,卻在看清眼前的那張臉時呆住了。
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的那張臉,他原以為她是幻影,想抬手證實她的存在,意識卻在此刻逐漸遠離。
三天後,當他再度清醒過來,他已身處一座岩洞,而她,還在。
……………………‧‧一縷青黃火苗燃著燈油。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方斗室,炎兒跪坐在矮桌旁,俯案提筆書寫著藥方。
窗外,新月低懸于祁連山巔,映照出巔頂深藍色的起伏稜線。
雖然專注于在木簡上書寫藥方,一襲青衣的她並未忽略隔著一扇門外的那個男人;即使並未瞧見,但她仍十分確定他正如一忠心衛士守在門外,一如昨天,和之前那些許許多多個夜晚一樣。
當初救他時,她並未期待他能存活下來,畢竟他的傷是如此的重,當她在沙漠中察覺出人跡,進而發現仰倒于石礫上的他時,雖然明知他可能活不了,但她不忍見他繼續痛苦下去,所以才將他移到了岩洞里。
在沙漠里,久不見人影,她不否認她實在是太渴望有人和她聊聊天了,即使當時的他只一息尚存,但再不濟也能听她說說話。
只不過,她沒料到就在那浩瀚無際、幾乎寸草不生的大戈壁中,靠著她當時笨拙的照料技術,和她溜進行旅營隊中模來的那些少到不能再少的食物,他竟然也這樣一點一滴的好了起來。
當然,所謂的好,也只是從躺在獸皮上無法動彈到能稍微坐起而已。
發現他一時半刻死不了,她對他那一身的傷起了極大的興趣,為了讓他能好得快一點,她在多年後的第一次,趁著沁涼的黑夜離開沙漠進入人群聚集的鄉鎮,跑到藥鋪子里,翻看那些記載著醫術的沉重本簡,偷拿那些會用到的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