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終于能夠開口說話的那天,她真是興奮極了。他十分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她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稍微安了些,用藥也更敢放膽下去用了。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她瞎貓踫到死耗子,幾個月過去,原本傷重的他竟然就這樣讓她給胡亂治好了大半,但他那身嚴重的灼傷,因為一開始未有照料,之後醫治又延緩過久,是以雖然傷好了,全身上下卻留下嚴重恐怖的疤痕,而且新生的皮膚太薄,無法照射到陽光,她只能替他全身纏著繃帶,保護那太過脆弱的外表。
于是,日子就這樣在她曾試性的熬藥給他喝,纏著他告訴她中原山川的軼聞趣事中過去。
他話其實是不多的,甚至不肯和她說他的姓名,她想也許他有他的原因,也不強問。但總得有個名讓她能叫他,于是她替他取了個名,因為他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楮,所以她喚他玄明。
打一開始,她就沒想要他待她如主,但他認定了就是認定了,無論她好說歹說,他對她還是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樣。
之後,他就一直跟著她到現在。
夜深了,燈油幾已被燃荊
她寫下最後一帖藥方,將所有木簡收好,然後泡了壺熱茶,端到門邊。
開了門,他果然杵在門外。
「我弄好了,給你。」她將熱茶遞給他。
他沉默的接過手。
炎兒笑了笑,道︰「早點睡。」
他點了點頭,卻絲毫沒打算離開去歇息的意思。
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她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只是重新合上門,熄了燈,更衣上床歇息。
黑夜里,天地沉寂如往,只有風聲偶會響起。
和衣側躺在床上,她半合著眼瞧著窗外祁連山巔上夜空里的點點星光,輕輕的吐出了口氣息。
今日是在城里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明早將這些藥方送到藥鋪子里去,她就得離開了。
不知何時,她才能真正的停留在一個地方?
小手緊握成拳,她想,自己是否太過貪心了點?
再早些年,不要說是躺床上了,她對這些是想都不敢想的。
輕合上眼,睡去前,她在溫暖的被褥里忍不往又輕嘆了口氣…………………………日頭升起,驅走一夜涼意,熱氣很快又再籠罩大地。
炎兒坐上了馬車,玄明回首見她坐穩了,手一提,便驅馬向前行駛。
能如期離開,他打從心底松了口氣。
太陽很大,一如平常,才晌午,大街上已逐漸升起蒸騰熱氣,燻得遠處靠地西的景物看似在水面上一般晃動著。
一路駛出酒泉,不時能見到家家戶戶人來人往,足見驃騎將軍戰勝的消息仍在發燒。
「軒轅姑娘!等會兒啊,軒轅姑娘!」突地,一聲叫喚從後傳來。
馬車中的炎兒掀簾朝後瞧去,只見一名少年在後面追趕著。
「玄——」炎兒回身叫停。
玄明手一提韁繩,馬兒停下四蹄。
少年氣喘吁吁的趕上前來,手里提著一土黃包袱。
「軒……軒轅姑娘,我娘……我昨兒個扶著我娘來看腳……」他彎腰雙手撐著膝頭喘氣,好一會兒才回過氣來,滿是塵沙的臉漾出靦腆笑容。「我們沒有什麼好東西,家里只有一些餑餑,東西很粗,但很耐放,沙漠里沒什麼食物,娘要我送來,希望姑娘你能收下。」
他邊說邊拍掉包袱上的塵沙,將包袱遞上。「姑娘別瞧這外面髒,里面很干淨的,娘另外用干淨的布包起來的。」
記起這少年的娘親是在市場賣餑餑的少婦,炎兒聞言一笑,知道是人家的心意,便將包袱接過。「你娘腳還疼嗎?」
他雙眼一亮,開心的笑道︰「不疼了、不疼了,昨兒個給姑娘銀針一扎,現下不只能站能走,今兒個早上還是娘叫我起床的呢。」
「是嗎?好了就好。」炎兒蹲坐在車上,捧著包袱溫柔的道︰「你記得要你娘這幾天別站大久,等過些天腿比較有力了,適應了之後再上工,知道嗎?」
「知道,謝謝姑娘。姑娘你路上小心些,娘說下回姑娘回酒泉若是有需要咱們的地方,盡量吩咐,我們一定來幫忙。」少年笑著和她承諾著。
「謝謝。」炎兒微笑說︰「你快些回去吧,這兒車馬多,別又在大街上跑,小心跌倒。」
「我知道,姑娘慢走。」少年轉身跑了兩步想起她的交代又停下,回頭和她揮了揮手,才鑽進小巷中,用走的。
炎兒見他走遠,才放下車簾,玄明再度提韁駕馬,重新起程。
馬車出了酒泉,往荒漠而去,漸漸的離了人群聚集的綠洲。
……………………‧‧顛簸的馬車中,炎兒遞了一個餑餑給前面的玄明。
他接過手,咬了一口,她靠坐在車板邊,探頭望向四周。才出酒泉,南面還瞧得見連綿千里的祁連山,前方一路上雖只有單調的青灰色石子鋪滿散落一地,但路邊仍有稀落草木;貪戀著稀少的綠意,她舍不得坐進車里。
「我們這回到哪?」迎面吹來一陣熱風,夾雜著細細的塵沙,她微合上眼,望著那綿延至天際的干漠問。
「出關。」他發出干啞低粗的聲音回道。
「不能……再往里進去些嗎?」她帶著一絲絲奢望明知故問。
他沉默著,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如果再往里去,後果會如何,你該知道的。」
風揚起了她頰邊一縷青絲,她輕咬著下唇,黯然道︰「我在酒泉三天都沒事,也許這回不會……」
他緊握著韁繩,語音平穩的道︰「如果你堅持,我們可以回頭。」
她問言轉頭看他,然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算了,我說說而已……」
他的心一緊,那字年來深藏在心的無力感又在胸口堆積。
他不知該說什麼,因為知道無論他說什麼,都無法安慰她。
馬兒四蹄交替,路上景物緩緩向後倒退,車輪一陣一陣轆轆的響著,她的臉靠在車篷邊,雙瞳凝望著遠方,忽然她隨著車馬前行的節奏輕輕哼起一曲小調。
她的聲音輕輕地、細細地、幽幽地飄散在風中。
那是首古老的樂曲,他听過,在互古久遠之前的時空。
婉轉低回的腔調繚繞著,仿佛在為她自身悲嘆……風,颯颯吹著,自由地吹向溫暖潮濕的東方。
從來未曾感覺東方如此遙遠,從來未曾感覺荒漠是如此干熱,他根本無法想像在他來到之前,她自己一個人是如何活下去的。
許久之前的一個夜晚,她曾和他說這是她欠的,她並不知曉他也曾在那場戰爭中,看過她的痛,知道那不是她的錯。
不用轉頭,他都知道她望向遠方的眼神有多麼悲涼,如果這是上天給的罰,那也太過了。
真的……太過了……
……………………‧‧出了酒泉,越往西進,景物越見荒涼。
炎兒的神情似乎也像隨著綠意的減少,逐漸落寞。
風沙更大了,熱度也漸形升高。
兩人一馬,一路上頗為顛簸,就這樣一晃一晃的,在青黑石礫中隱約可見的官道上行了一日。
日頭落下時,他們在一處泉水旁停下,他們到時,泉水邊已有一隊商旅駐留過夜。
酒泉到敦煌長達八百里,光是單人快馬也得需時兩日,像他們這樣兩人三、四日或可達,但如商旅般人數較多,少則四日,慢點就得五、六日了。
玄明停好車馬後,拾了些干倒在沙地上的胡楊干木和蘆葦草在泉水邊生起了火。
入夜後,炎兒在火堆邊坐下,發現距他們不遠的商旅有幾人在偷偷打量他們,她知這一定是因為玄明全身纏著布的模樣,嚇壞了那些人,她對他們露出甜甜的微笑。不過顯然沒什麼用,因為那些人在見到她親切的笑容後,反而倉皇的跑進營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