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女 第8頁

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替他拭汗的手尷尬地放在他頭上,縮也不是,擦也不是。

「我死了嗎?」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大吼大叫、暴跳加雷的,跟著他開口問話,她方知道他神智並不是完全清醒的。

「沒有。」她神色復雜的看著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聲音干啞,只覺得喉嚨火燒似的干。

炎兒倒了杯水,回身卻見他爬坐了起來,嚇得她忙回床邊扶著他,怕他跌落地上。

「小心!」

看見她縴縴小手貼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覺自已被剝得精光,雖然下半身被毯子蓋住了,但他的確沒穿;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好熟悉的味道……

森林、綠水、霧海——

朦朧的畫面突地閃過腦海。

「我在作夢?」他猛力搖了搖頭,卻引來一陣暈眩,腦袋不但沒清楚些,反而更加混濁、陣陣作痛。

「沒有,你受傷了。」炎兒扶住身體虛弱的他,將水遞到他唇邊。

他貪婪的喝了兩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視線似乎因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頭還是很痛。「這是哪里?」

「你的營帳里。」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臉上汗水。

他試著想集中注意力,但卻無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說了什麼,但他卻無法辨別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覺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該死的虛弱,而他的腦海里,一直浮現片段的畫面和聲音——雷電、閃光、馬匹……大雪、殺聲震天、萬箭齊飛……小橋流水、悠揚的樂聲、溫暖的春風……飛揚的風沙、灼熱的驕陽、染血的刀劍……畫面閃動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是他從未見過、听過的。

他大口喘著氣,閉上眼再奮力睜開,想驅逐那些佔據他腦海的畫面和聲音,但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散去。

「該死……」他吐出一聲詛咒,試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強睜著眼,那些影像還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疊晃動著。

孩童的笑聲、五彩的衣裳、繽紛的花朵︰….旌旗飄蕩、凶猛的圖騰、沾塵的傷口……火焰、殺戮、鮮血飛濺……紅艷艷的血珠染紅了藍天,他咬緊了牙關,身體僵硬,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憤起的肌肉劇烈痙攣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疊的影像,緊繃的身軀向上弓起——倏地,輕柔優雅的古老旋律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霧中一般的縹緲,然後一點一滴的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播開了血霧,來到他身邊……拭著他不斷冒汗的臉,炎兒擔憂的淚水幾近奪眶,但仍是輕柔地、緩緩地,哼著那千回百轉的古音。他方才驟然發作幾乎嚇壞她了,倉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試圖安撫他,幸好這招果然有效,他僵硬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了,原本睜得老大、帶著血絲的銅鈐大眼也和緩的閉上,她松了口氣繼續輕哼著。

可就在她以為他再度昏睡過去時,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臉上安撫的小手,重新張開了眼。

炎兒倒抽口氣,旋律一頓。

他雙眼迷離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誰……」

她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試著脅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氣,卻因為氣弱而威嚇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動,直到看著他帶著惱怒、凝聚還散漸漸述蒙放大的瞳孔,知道他意識已逐漸遠去,她才試著抽回手,卻發現原本有些松月兌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緊握著不肯放手。

「你……」

驟然又听到他開口,她嚇得抬眼看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並未奇跡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不準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個時辰後才漸松月兌。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雖在昏迷中仍不斷囈語的男人,她終于了解玄明所擔憂的是什麼,他在睡夢中甚至不時會冒出那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礙…怎會不記得?怎會……不記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撫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覺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雙眼,淚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淚了。

她伸手拭去頰上淚水,悲哀的諷笑著,曾經她多麼想流下一滴淚,甚至在他下獄、被砍頭,她眼睜睜的看著,痛得肝腸寸斷,干涸的雙眼卻依然干涸。

如今他轉世了,她也學會了流淚,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月落、日升舊升、月落。

泉水畔扎營的第三個夜晚,他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玄明將東西收拾到馬車上,看著懸在夜空中半圓的月,低低的嘆了口氣。

迸今同一月,人各自西東礙…

望著那燈火通明的帳篷,他躊躇著,正不知該如何進去開口,卻見炎兒走了出來,鐵英跟在她身邊,兩人停在帳門口,她對鐵英細細交代了些該注意的事項,然後看了營帳最後一眼,便毅然決然的轉身,朝他走來。

「他快醒了?」他聲音嘎啞。

「嗯。」她點頭,神色黯然。

「那……該走了。」

「嗯。」她再點頭,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苦的笑。

他抬手,卻又不知該說什度,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于是,只能轉身備馬。

她上了車,放下了布簾,沒再看營帳一眼。他知道她不敢看,怕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他看了,而且在得到鐵英保證的點頭之後,才駕車離去。

人們走夜路,是為了避日頭。

可他們非一般商旅,不怕烈日,走夜路,是為了怕他醒來後會憶起前世。

所以,走得匆匆。

非同于以往的,是她並未再希冀地問他往哪兒走,因為事到如今,往哪兒走都沒差了……沒差了……風聲颯颯,揚起了輕塵,在黑夜中。

……………………‧誰?

他在腥風血雨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大雪紛飛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白霧茫茫的夢魘中掙扎著……他恍惚中醒來又昏睡過去,睡去又再度醒來,現實與夢境交錯,他幾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但每當他被下沉卷入至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亂、洶涌的惡夢中時,她清雅的嗓音、溫熱的小手,總是會穿透一切,帶他回來。

是誰?

他想開口問,但卻虛弱得完全無法開口,有時他會在朦朧昏黃的燈火中看見她在他身旁移動,替他拭汗、換藥、點燈,或是輕聲和那名繃帶怪漢說話;可有時他又會在另一個滿是白霧的地方看見她,他和她坐在水邊,她會威側著小臉,梳著長長的黑發,哼著那熟悉的旋律,對他露出淡淡的淺笑。

是真?是幻?

林蔭及光線錯落在流轉的水面、在堆積的落葉、在她細致的發膚……波光粼粼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襲向她光潔的足踝,林間有光,水面上卻奇異地飄著霧,水霧和日光交錯在半空形成七彩的虹……影像又是一陣閃動,然後又是漫天血霧、激烈戰鼓,鋪天蓋地的掩去那間些的靜謐平和。

苞著又是她的聲音、她的手,古老的旋律、古老的語言。

在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掙扎中他漸漸的習慣了她的存在,因為無論真實與虛幻,那抹青色的身影總是在。

是誰呢?

迷亂的意識游走半醒與昏迷中,記憶始終是交錯的,真的、假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十年前的、幾天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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