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上) 第29頁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里,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著,急著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著,他會去打听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著嚇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淨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著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嚇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著,抓著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听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確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凶。

查什麼案?追什麼凶呢?

這城里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干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

可每個人心里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听著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麼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里,雲香同她窩著,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粘著她,教這些日子心里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氤氳的雙眼,道︰「那日我穿著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著,不過只是惹人閑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著丘叔,還以為自己听錯。

「昨兒個夜里,老爺捂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里,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僕佣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著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里,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

屋里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里躺在那里的人,再怎麼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討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產,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余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包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麼說。

她確實知道。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里。

羅漢床的桌案小幾上,點著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著臉,一手拿著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著眼,像是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月兌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幾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裊裊。

「不是要走?」

他仍合著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著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著︰「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著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並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涌,她紅著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著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著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著,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麼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麼父女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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