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抬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著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里,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麼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
溫柔揪抓著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著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涌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麼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麼好不舍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著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听著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里,有著一抹艷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著賣屋償債時,城里到處暗潮洶涌、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里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斗。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著他內衣里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著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著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著。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麼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著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著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懊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著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抬眼,看見他垂眼看著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著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里,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松開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偎著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你說,我是你的棋。」
「是。」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著她,道︰「溫子意沒有。」
她一怔,抬眼看他。
「你想溫子意做什麼?」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著。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著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
「什麼意思?」她不懂。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
她楞看著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慶看著她,告訴她。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
溫柔傻了,呆看著他,一時無語。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確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著他收尸滅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將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尸的。」她再道。
這話,讓他笑了。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著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尸嗎?」
她眨了眨眼,咕噥,「當然沒有。」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
「你到底想我做什麼?」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態輕松的將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瞧著那仍輕握著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
這男人,仍傷著,他的胸口,還滲著血。
想來怎麼樣,躺著仍比坐著舒服吧?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麼枕著了。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將她的手拉到了腰月復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
于是,就讓他這麼給枕著了,給握著了。
風輕輕徐來,將香煙吹散。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
腿上的男人,合著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松下來。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