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下) 第17頁

那一朵朵紅花靜靜的開著,在陽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著她在圈椅上坐下,一邊小心的將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緊收攏,又替她盛了一碗湯。

那湯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雞湯。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溫熱的小碗,不讓它從手中滑落。

經過幾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沒有力,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打翻它時,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幫著她穩住了手上湯碗。

他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喂著她喝這清湯,就像過去這幾日那般。

她盡力喝著,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開口婉拒。

他不勉強她,只是放下了湯碗和調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這男人的手很熱,源源不絕的熱氣,從他的大手傳來,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讓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來。

她垂眼看著他覆握著自己蒼白小手的大手,一顆心,跳得更扎實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般。

可她知,這一雙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這陣子,這男人還真的是什麼也不避,她知這兒沒別的人,什麼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這雙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話,讓她回神,抬眼,只見他垂眼瞧著她。

「我什麼也沒說……吧?」還是她不小心把話說出來了?

她有些羞窘,不確定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盯著我手,盯大半時辰了。」他瞅著她,眉微挑。

溫柔瞧著他,「我只是納悶,我以為你是少爺,不知你懂這些活兒,更別提生火熬湯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時候能到城里花天酒地,不好的時候,也曾帶著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討,我自小有印象時,就已會生火煮飯。」

「可人都說周豹被招降前是綠林大盜……我以為……」

「以為大盜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著她,自嘲的笑著︰「我爹那人就一張嘴,能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哄得一票小賊心甘情願的跟著他,以為能有什麼好果子吃,結果到頭來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給出賣了,才換得一個小小的武官來做。」

她傻眼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少爺。」他告訴她︰「三人成虎,說一回沒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會信了,謊話流言傳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她一愣,只見他扯著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樓女子。娘懷了我,我爹花光了積蓄,替我娘贖了身。」

周慶指著她身上的老銀鎖,道︰「我出生時,沒有這種百家鎖,只有我娘用最後的半兩碎銀子替我打了一個銀鎖片,本來我們日子過得還可以,娘沒死之前,我還有飯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後,我爹就開始酗酒,他認為都是因為沒錢治病,娘才會死,之後便用盡一切辦法想把祖業弄回來。」

他看向遠方,溫柔能看見他臉上浮現苦澀的笑。

「可情況時好時壞,我一直有一餐沒一餐的在街頭乞討,那半兩鎖片當然早就拿去換吃的了,我一直靠著人們和娘在青樓的姊妹施舍接濟過活。後來,爹賣了兄弟,討了官,要回了元生當鋪這祖業,我本以為苦日子要結束了,誰知道餓著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難的事。」

聞言,溫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撫著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為如此,你才讓迎春閣的姑娘贖身嗎?」她看著他,啞聲問。

周慶輕攏著她的手,道︰「墨離要用迎春閣,但那兒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麼也不知,繼續留下來,也只是死路一條。我原以為,只要能讓她們贖身,她們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後來才發現,世人給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無暇顧及更多,若非有你,這事也不會成的。」

溫柔嘴角微揚,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總是會找到辦法的,我只是剛好就在那里。」

「很多人都在那里,只有你對她們伸出了手。」

他看著她,撫著她細瘦潔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經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女敕,可他喜歡她這雙手,這一雙做事的手。

溫柔臉微紅,卻沒抽手,只是蜷縮在他懷中,听著他的心跳,看著他把玩著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陽光暖了一地,風吹樹影搖。

她喟嘆了口氣,重新將腦袋枕在他肩上,他抬手以手指穿過她垂落身後的長發,一下又一下的,將它們以指梳開,他的動作萬般輕柔,那感覺很舒服,讓她昏昏欲睡,可雖然想睡,她卻依然忍不住再問。

「周慶?」

「嗯?」

「你想救這城里的人,是因為他們給過你飯吃?」

起初,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她才听到他說。

「沒人記得了。」

她抬眼,看見他看著遠方,扯著嘴角。

「可我記得,我是這座城里的人養大的孩子。這城里的人,有好有壞,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剝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緊她的手,緩緩道︰「一口飯,就是一口飯。沒有那一口,我就餓死了。」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緊喉縮。

「可你識字,你怎會識字?」

「墨離教我的。」

她一怔,「墨離?」

「嗯。」他又扯了下嘴角,道︰「他要用我,才教我認字,否則若我什麼也不懂,找著的都往上繳給白鱗,他哪能討得了便宜。」

心口,莫名又一抽。

不自禁的,她垂眼再看他那雙漂亮的手,不能想象他曾是乞兒,更無法想像,這些日子,他是怎麼在那些妖魔鬼怪之中,在那些恐怖威脅的夾縫里求生存。

「墨離……還活著嗎?」那日之後,她就沒再看見他了。

「還活著吧。」他握著她的手,道︰「他是言焱,能操控火焰,那點小火燒不死他的,況且想反白鱗的不只他一個,八成是躲起來了。」

「他是什麼?」她困惑的看著他。

「言焱。」他告訴她︰「語言的言,三個火的焱,言焱是像他那樣的妖怪的通稱。」

「什麼意思?」

他淡淡道︰「這些妖怪,不是每個都吃人剝皮的,有一些,本來就擁有人形,就像墨離,還有一些,可以擬人,只有幾種無法擬人的,才會剝取人皮,假扮成人,他們各有各的通稱,像是言焱。」

「還有畏畏。」她啞聲吐出之前那怪物的名號。

「嗯,還有畏畏。」

「這些,都是墨離告訴你的嗎?」

「有些是,但他沒有說全,他什麼也會藏一手。」周慶瞅著她,說︰「其他的,是秦老板給我的那本《魔魅異聞錄》里記載的,那本書里記載著許多妖怪的特性、外貌,還有其弱點,如果他們有的話。」

「所以你才知道怎麼對付畏畏?」

「嗯,所以我才知道怎麼對付畏畏。」

周慶深吸口氣,將腦海里她被畏畏擊倒在地的那一幕強行壓下,卻依然忍不住握緊了她的小手。

就差那麼一點,若他慢上那一步,她早已香消玉殞。

「這護臂軟劍,是當年設下法陣的能人留下來的,上面也有著相同的鳳凰印記,就像那本《魔魅異聞錄》一樣。」

周慶說著,撩起衣袖給她看。

「寫書的人,知道如何收妖,曉得那些妖怪的弱點。畏畏全身皮粗肉厚、刀槍不入,鬃毛硬如鋼釘劍山,唯一的弱點,是那張嘴,得從嘴里方能將其剖開。書上也說,牠血濃如油,一點就著,能起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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