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 第20頁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麼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舍地將巾子絞干,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著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跡,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色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淨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干。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麼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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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于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定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佔了。」

「開起布莊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莊,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梁、欄桿、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里……」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

他簡單古樸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餅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跡,又何必刻意系上紅簾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伙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曬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莊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楮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楮,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子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紅簾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女敕女敕、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只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里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著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麼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麼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眯了眯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著干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嬸看他眼楮都看直了,又是滿意地笑道︰「我不是說嬸兒我好看啦。瞧悅眉的手藝多好!這還是原來的舊衫子,她幫我畫花樣,又抹蠟,再染上什麼說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兒來了。」

不是畫的,是染的,這才不會掉色。祝和暢猛灌了一口茶。

「嬸兒,你……你變年輕了。」

「哈!」祝嬸笑咧了嘴。「認識九爺二十幾年,頭一回听到你說好話。好了,你別瞪簾子了,都是嬸兒我的主張,你可別去怪悅眉。」

「外面那些花花綠綠又是怎麼回事?」祝和暢指了出去。

「那天阿陽他家的過來借柴刀,瞧見悅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後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兩個閨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計們的女眷傳來傳去,就全來了,這些都是大家染出來的。」祝嬸見到他的臭臉色,忙補充道︰「等晾干了,她們就收回家了。」

「嬸兒,你知道我喜歡簡單、清淨……」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嬸輕易駁了回去。「你說灰色耐髒,可我看髒了也灰,不髒也灰,一間房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我怎麼打掃都不干淨,不如像現在這樣,添點顏色不是很好看嗎?」

祝和暢苦惱地按揉額頭。叔兒嬸兒最大,他只是名義上的主子。

「九爺,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興匆匆跑了進來。

噗!祝和暢噴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著祝福,嗆得說不出話來。

瞧這小子成了什麼樣!一件衣衫交錯染著淡藍和淡綠兩種顏色,綠中有藍,藍中有綠,彷如是映入綠水的藍天,又像是接連青空的綠色草原,互融互和,絲絲入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真是見鬼的好看啊!

「這是哪來的稻草人?」他嘴里還是不留情地道︰「爺兒我隨便到草堆里一滾,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爺,我們去滾滾!」祝福愛不釋手地模了模衣擺,笑眯眯地道︰「看是爺兒你沾上的草泥好看,還是大姐幫我染的顏色好看。」

可惡!她幫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幫他染……

「祝福,你叫耿悅眉到我書房,我有話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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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書房和睡房是這間宅子里唯一沒有「淪陷」的地方。

嬸兒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間,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並未換掉灰色的簾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單、灰色的桌巾……還有一身灰的他。

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書房,灰褐的書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紙、灰青的椅墊,等等!那個靠枕有顏色?

「方拿來墊背的靠枕,還是黯然神傷的灰色,可中間卻瓖上一張綠水紅荷的布巾——江南春綠,初夏荷開,交相渲染,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九爺,那是你的舊帕子縫上去的。你不喜歡,我就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淡然聲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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