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韜靜靜地注視霽蓮有一會兒了,見她熟練地把脈,為床上的女孩拭汗整衣,他想起了那碗潑在他胸前的藥汁,綞恍然大悟。
這女人當時不知道躲在徐府的哪個鬼地方煎藥,這就是了,當時她臉上還蒙著汗巾呢!他也真夠愚蠢,到了這兒才想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輕聲問道。
連說話的聲音都好冷,霽蓮坐在床沿想著,她兩袖交疊,有些掙扎該不該據實以告。
「舒。」她思量了好半響,這男人雖然不是官家的人,但她還是不能冒險,決定使用娘家的姓。
「名字呢?」他又問。
兩朵紅雲飛上她的臉頰,霽蓮垂下頭,想斥責這男人的沒規沒矩,堂堂姑娘家的閨名哪容得外人隨便得知?
「到底叫什麼?」小韜有些反感,這些繡閣出身的大家閨秀就是這點放不開,要她說名字,又不是要她月兌衣服,還要這麼又垂頭又臉紅地考慮個老半天。
他不喜歡南方人的原因便在此,男的太文弱,女的愛臉紅;尤其是這個,問一句話,紅一次臉,真令人受不了。
就像這兒的天氣,老這麼悶悶濕濕的。
「霽……霽蓮。」她嘆了口氣才回答,反正自己已為人婦,又在外頭闖蕩了些日子,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紀連?你在徐府也是這個名字,干嘛還支唔個半天?」小韜更不解了,語氣上也緩緩地冒煙。
隨即他對自己無端的火氣發出疑問︰真奇怪?他從來沒這麼失控過,大概是南方的天氣讓他不舒服吧?小韜對自己這胡扯又牽強的理由滿意地點點頭。
他哪管她原來叫「紀連」還是「霽蓮」!反正,他只要逮著這個書生去解釋件他根本不想關心,卻又非得插手不可的鳥事,讓那個姓蕭的呆子回心轉意,然後,讓他妹子曉恩歡歡喜喜的,就算大功告成了,這也就是他要的結果。
至于是「紀連」還是「霽蓮」,他才沒空去玩這種文字游戲!
「那不……是……」霽蓮很惱這人的無禮問話,她倔強地抿緊嘴,不再多言。
「不是什麼?唉算了算了,你不說就拉到。我一不是官家派來的,二對你也沒興趣,不說就拉到!我只是想叫你的時候方便些,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叫你‘男人’好了?」
小韜支著下顎,語氣還是很淡漠,但卻隱含著想捉弄她的成分。
「什麼……什麼假男人?」她愣住了,抬眼望他,心頭忽然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女人扮男人,不是假男人是什麼?宮里那些太監我管他們叫做假女人,像你這一種,就叫假男人。」
還有比這更欺負人的話嗎?霽蓮忽一陣劇烈顫抖,這些話……這些話……這男人好惡劣!
要不是情勢所逼,她孤伶伶地沒有謀生的能力,加上年幼的小荷和多病的湘兒,她不得已只好扮男裝來藉此行醫討生活,但這個男人卻把她說得這麼不堪,活像她有什麼變態嗜好,真是氣死人了!
「假男人。」他又說了一次。
此舉真把霽蓮惹火了,一大早踫上這種事,她簡直倒楣透頂。
「你……我……我才不是假男人,我叫舒霽蓮,舒服的舒,雨過初晴的霽,蓮花的蓮,我不想對你說的原因是因為……跟你說了也是白說,因為你這種人一看……一看就知道是個沒進過學、讀過書、寫過字的粗人,哼!想必閣下的大名也沒好听到哪里去!」
她從床邊跳起來叉著腰朝他怒罵了一大串,出聲之後,想緊急收口已經來不及了。天啊!她在說什麼?她從來不會罵人的,更別說這麼凶地對人說話。
那氣紅的臉蛋更紅了,她捋袖覆住兩肋,心髒怦然大響,真是的,她的教養呢?她大家閨秀的禮數到哪里去了?這人雖然無禮,但好歹也幫她把湘兒進來,她怎麼可以這樣呢?霽蓮嘆了口氣了,整個人燥熱得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囁囁地︰「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小韜卻覺得有意思極了。這女人真好玩,不凶的時候像啞子,一凶起來就吱吱喳喳;那雙原本溫柔如水的秋眸像給夜月指拂過,熠熠生輝得令人驚異,而她凶悍的樣就像她的名字,令人備感到清新舒適。
她像是真正一朵夏日雨後綻開的紅睡蓮。
而且她吼完竟然還不忘跟他道歉?小韜用力地咬住快自齒縫間迸出來的大笑。隨即他想起來自己在干什麼,他在贊美這個麻煩的女人,他竟然在贊美她?小小的身子又撲過來,小荷把他的小腿抱得緊緊的。
「抱」小荷笑呵呵的,很期待地仰首望著他。
小韜再怎麼不情願也無法拒絕那如天使般的笑靨,才要伸手,霽蓮卻先有了動作,她急急把小荷抱起來,攬進懷里,然後才警戒地想起來,從一進門到現在,這個人一直沒有說明來意。
「貼」小荷重重的童音又發出那個含糊,卻有著重大意義的字眼。
霽蓮這次沒吭聲,伸手輕輕把女兒的頭發整理好,她不會讓這男人再佔她一次便宜!
「乖!娘一會兒就帶你去玩。」她在小荷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貼娘快!快!」小荷笑著好開心,舉手去招小韜。
都怪湘兒,沒事畫了她丈夫生前的相貌,天天指著畫像教小荷認父親,而對孩子來說,男人的長相和裝束向來不都是同一個樣兒嗎?
霽蓮轉向他,臉色有些尷尬,小孩子不懂事,難道她還跟著一樣沒見識?這想法讓她舒服許多,她又親了女兒一下,神色充滿憐愛。
「閣下究竟是誰?」她轉向小韜,靜靜地問。
「人。」他聳聳肩,神色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小韜確實是這麼打算,他的目的是帶人去解釋一件事,不是跟這女人打交道,沒必要報上真實姓名。
他還是個紅遍大江南北的通緝犯呢,雖然沒人知道他生得這個樣;想到這里他不禁為那些想抓他討賞的官家糊涂蛋嘆了一聲。
霽蓮卻不這麼認為。
老天!她相信這人是上天派來摧毀她的,前幾分鐘她勒令自己遵從的修養被這句話激怒得蕩然無存。
她還來不及冒火,他卻先走了出去。「出去淡,別打擾病人。」
霽蓮怒視著他高大孤傲的背影,出去就出去,誰怕誰?她忍耐著掩上門,帶著小荷走出房,她在內院里站定位,沒想到他仍不停下腳步。
「這兒就可以了。」她氣悶地喊住他。
「還不夠遠。」小韜背著她仍然繼續朝門外走去。
什麼不夠遠?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霽蓮無法可想,只好又跟著這個自稱是「人」的家伙走出天井。
「現在可以說了嗎?」她還在瞪他。
「你保證不尖叫?」他眼底閃著有趣的光芒,這女人的反應的確很好玩,男人要是一個不小心,鐵定會掉入那溫潤柔媚的五官里,不可自拔。
既然決定了不做呆子,從現在起他最好當睜眼瞎子,別去注意這女人有多美、多可人。
霽蓮瞪著他,很重很重地搖頭,那天真地毫不知自己被耍的反應,令小韜差點憋不住雙唇間濃濃的笑意,他仿佛感覺到,正有一股溫柔的和風,撩過他的心湖。
是這女人吹來的風,好柔好美,他處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我來帶你見一個人。」
「誰?」察覺出他的笑容不似方才那般的惡意,霽蓮也收了怒氣;而且……而且,她深吸一口氣,天哪!這男人不笑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罷,笑起來簡直可以傷人,傷人的心,沒頭沒腦地,她粉腮暈紅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