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長的鳳眼一亮,瞧見林子外有個熟悉的小小身影坐在地上。他上前,正要喊人,忽見劍尖頂著她的額面,再一使力,就能穿透她那平日愛胡思亂想的小腦袋瓜。
內心暗暗驚懼,立喊︰
「住手。」
「師父!」她大喜,叫道。
「哦,原來是你這小表頭的師父啊。」黑衣男子往林中陰影處看去,似笑非笑地︰「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聞人。」
「聞人嗎……這個姓氏好耳熟,不巧在下略通命理,閣下有副好相貌,也有一個好姓氏,如果我沒有料錯,你能讓聞人姓氏再流傳個數十年。」
不知道是不是與生俱來的關系,那人說話,不論語氣、神態,甚至舉手投足間都帶股邪魅。
他注視著那人的雙瞳,讀出他話中隱含的殺氣,平靜道︰
「聞人姓氏能否流傳下去,與我無關。我將會終老此地。」
「哦?你再這樣潛心修行下去,的確可以成為半仙了,只是……」那男子瞧向小小的身體,頗具玩味道︰「你有一個不該存在的徒弟。依他的身骨來看,曾傷及心脈,就算練武,永遠也不及你的功力,他的身分又與你對立……與其將來痛苦,不如我就讓他這樣死去吧,動手,水月。」他喊著剛認的義女。
「住手!」
「你知道現在的你,絕非我的對手。」
「我知道。」
「你還要打?」
「如果你傷了她,我會。」他平靜道。
那人笑了,忽地拎起她的衣領,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隨即擲向聞人劍命。後者,立刻伸手抱過。
「他的面相中,注定與你糾纏一世,毀你生活、毀你想望,甚至他促成了你的死亡,你也要保他?」
話一落,挑起劍柄一揮,劍氣排山倒海而來,直逼他懷里的小小身子。
聞人劍命知此人放話在前,動手在後,存心要讓他遲疑,然後後悔莫及。
他性子一向淡泊,但他決定的事少有更改。剎那問,他毫不考慮,只掌擋住,隨即,虎口爆裂,整個身子往後跌去。
「哼,人啊,還是逃不過命運。」
「師父!師父……哇,師父,你流血了……」
「別哭。」他撐起身子,瞧她手忙腳亂地撕下衣物幫他止血。他瞪著那顆小小的頭顱,問道︰「你穿著我的衣服干什麼?」小孩子穿大衣,能看嗎?
「笑兒想變成師父嘛……幸好笑兒穿師父的衣服,那壞蛋以為我是男孩兒,說他只養女女圭女圭,還好,師父,笑兒差點就變成怪叔叔的女兒了!」她哭喪著瞼。
他聞言,流下一身冷汗。
即使他涉世未深,也知道方才那人絕非良善之輩,以自己目前的修為,要斗個兩敗俱傷,除非心中沒有牽掛。
牽掛嗎……他看向她,內心暗嘆。
「師父,笑兒喜歡你……你別死啊,嗚嗚……」
「我還沒死,你不必哭得這麼凶。白天我叫你默寫‘長恨歌’,你默到山下來,是存心跟我做對嗎?」
「才沒有呢,我只是背不起來嘛……」她可憐兮兮地。
「背不起來……你背了好幾年,還背不起來?」他實在不想承認他一手帶大的孩子資質樸鈍。
她搔搔頭,然後搖頭晃腦地吟道︰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鋸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你背得很好。」
她皺起小小的眉頭,繼續吟︰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師父,不通不通,笑兒背不出來了。」
他深深吸口氣,覺得內傷有加劇的可能。「哪里不通?」
她十指掩面想了半天,然後放下直視他,很認真地說︰
「笑兒不掩面、不回看,笑兒救不了師父,就跟師父一塊走。這里不通,很不通,所以笑兒背不起來。」
「……」直接仰倒在地,放棄了。
毀他生活、毀他想望,還會促他死亡嗎?
即使如此,他還是毫不考慮的以性命相護,這種心情……算不算是一個當爹的?
「師父,笑兒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背了?」
「你不是詩中人,我也不是,所以你照樣給我背!」胸口一陣痛,他懷疑她是生來克他的克星。
「哇,師父,你好凶哪——」
「……」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師父……」
「嗯?」
「我……」
「你大師父又說什麼?」那聲音很無奈,清靜對他而言,已成絕響。
她爬上屋頂,跟他並坐在一塊賞月。
「其實,師父,你有點老哩。」
「對你來說,是的。」
「大師父說……人啊,生死有命。日出日落,無時無刻,世上都會有人死去,同時也有人誕生。」
「你大師父總算說了句人話。」天知道這些年來,他很想指著她大師父的臉破口大罵,但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除了一首‘長恨歌’背不起來外,一向好學不倦,你要問什麼就問吧。」
「大師父說,生死有命,所以有朝一日你們身殼歸于塵上,我也不必悲傷。我不明白,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平日笑嘻嘻的眸瞳直勾勾地望著他,輕聲問道︰「我會如何呢?」
她的眼神充滿坦率,戀慕、喜歡、敬畏……許多赤果果的情感,既深而且生根。他內心微微輕顫,想起她大師父曾說她天性偏向大悲大喜,極易執著。以往,是他輕忽了嗎?一心以為她只是個活潑外向的好孩子而已。
「你不會哭,也不會悲傷。」他平靜地導正她的觀念。
「是這樣的嗎?」她迷惘。
「那是當然。若然你大師父死去,我只當他大限已到,從此月兌離苦苦凡塵︰若我死了,你大師父只會當我成仙去了。」
「我死了呢?」她好奇問。
「你尚年輕,豈會早我們先走?」
「那可不一定。」她噘起唇︰「搞不好我是個短命鬼。」
「生死有命。」他輕聲說,對她的疑問做了隱然的解答。
她扮了個鬼臉,懶懶攤軟在他的懷里,咕噥著︰
「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樣的。笑兒出了事,你們眨個眼,回頭就繼續過日子,真無情。」她搖頭晃腦吟道︰「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師父,你教我背了好幾年的‘長恨歌’,我還是東漏西漏,卻牢牢記住這兩句。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仙了……笑兒是連碧落也上不去的啊!」
聞言,清冷俊美的臉龐是一貫的平靜,內藏在心里的感情卻受到了震撼。
她的性子如同她大師父瘋瘋癲癲的,說話沒個正經。他常想,若不是他在旁盯著,也許,她早已成為繼她大師父之後的第二個瘋子。
只是,他與她大師父向來清心寡欲,對世間沒有任何的執著。她這一面到底是誰影響的?
她玩著他修長的手指,模著他的掌心,輕聲道︰「師父,這個疤跟笑兒好像啊……」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露出相同的烙印。
他的,是自幾年前在山腳下被一個怪叔叔用劍氣震傷的︰她的,則是自有記億以來就有的。
「師父你曾說,我一個半月,你一個半月,合起來是一個大月亮。」
「……」他的無心之言,哄十歲的她,只是,沒有想過她十五了,還惦著這話。
「大師父說,你天天穿藍衣,簡直是穿成癖了,就是有朝一日想變成藍天,那笑兒以後天天穿白色的衣服,當師父下頭的一朵白雲,不管我到哪兒,上頭都有你。」她咧嘴笑。
「……隨你吧。」心湖依舊平靜,只是好像多了點什麼……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有些窩心的甜……他不排斥,而且唇畔泛起淺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