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滾到唇邊就要答應,卻遲遲沒有應諾。
「如何?聶爵爺,本官保證不讓碔砆名聲受損,明里收他為義子,連帶你也算是我半個孩子,將來你在朝中只會一帆風順,要貪要污隨你,為一個碔砆放棄,你不值啊。」他的雙手揮舞著,彷佛天下間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
聶滄溟望著他老邁的雙手。
這樣的雙手在昨天撫模過碔砆的身子……心頭一角緩緩崩塌,他掉開眼注視牆上,企圖罔顧內心的沖動。
早在義結金蘭時,她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國事與她要作選擇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賣了。
她該清楚的!
牆上有掛軸,掛軸上畫的是一片梅林。腦海浮起去年梅花盛開時,她折下一截梅枝,轉身向他笑道︰
「大哥,你又在憂心國事了。憂心有什麼用?一國的將來豈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學我一般,閑閑無事做,只求平安樂。」
他不以為然地答道︰「若每個人都有你的想法,誰來扶持大明江山?」
她微笑,將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說得也對。天下間就是有你這樣的人,小弟才能優閑度日。這梅適合你,我卻不變。」
「你有聰明才智,若用心于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鋼不願經百煉。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對象,扶不起的阿斗,我就算是諸葛亮也是于事無補。」
「爵爺,這畫有這麼好看嗎?」章大人尖銳的聲音響起,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到畫前。
碔砆、碔砆,昨晚你流了多少淚?他自問,卻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淚的模樣。她一向都是笑容滿面的,不管是虛偽的笑,或以真誠笑臉,始終是生氣勃勃,不曾面露憂愁……他竟連她哀怨之貌也憶不起。
棒著牆,譚碔砆沒听見他的響應,喃道︰
「也罷。他不吭聲,表示他在掙扎了,他對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接下來該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書府。
不借義兄聶滄溟之力逃出尚書府的話,就決計不能再回頭當官了;屆時要以逃官之罪來辦她,那也無所謂。她扮回女裝,天下就再無男子譚碔砆了,雖然有點可惜,但當舍則舍,才有活命機會。
她抬起臉,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卻能感覺他正目不轉楮地注視她。
「你跟我走吧。」
「走?」少年彷佛錯愕了一下。
「跟我一塊離開尚書府,重新過活。」
「不,我無心跟你走。」
死腦筋。「難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躪,直到他對你厭倦?」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棄你于不顧?」
「誰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惱怒,厭煩她的游說。
「你啊,你可別忘了當年以天地為憑證,你我歃血為盟,我年長你數歲,你自然為弟弟。」
「呸,好個天地憑證,歃血為盟!當年你沒留下等我……」自覺音量稍高,立刻壓低下來。「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你從未出過城門,對不?」她柔聲說道︰「你必定發現了我每月在醉仙樓等你,所以昨晚你才會……」
「你住口!我要待在這里,因為這里享受不盡,不必整日想著如何逃走!你這娘娘腔的男人若當了我兄長,我丟臉都來不及!」他嗤道。
「唉,正因以後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帶你走,以後生活都要靠你打點。」她開始自言自語︰「說到底,我還是滿自私的,無論到哪兒都先找個靠山。」畢竟恢復女兒身討生活,諸多不便,有了個義弟在身邊,由他外出討生活也不錯。
牆外,聶滄溟微微蹙起了眉,彷佛听見了什麼。產生幻覺了嗎?竟隱約听見碔砆的聲音?沒想到才相處三年,對她的感情已陷得這麼深……
「聶爵爺!」
聶滄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單跪在地。「請大人放過碔砆吧!」
「難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戰船之事?」章大人顯然錯愕幾分。
「滄溟寧要碔砆,請大人成全!」
他的答復顯然出乎譚碔砆意料之外,連掩嘴避輕呼。
「你真好,有人為你賭命。」少年冷笑。
「是啊,我真感動,感動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帶我回去。」黑暗中胡亂模索少年的手。
少年直覺伸出手握住她細白滑女敕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听了?」
「不必再听。既然他下了決心,話一說出口,他勢必達成。咱們得快回房里,省得章老頭兒回頭找不到人。」
少年遲疑了下,拉著她按原先的路線走回去。
「你對他,真了解。」
她微笑,心頭是卸下重擔了。至少她還能再做幾年官逍遙,至少不必扮回女裝賣命生活,當男人她似乎當上癮了。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豈能輸他?這是我當他兄弟的小小樂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為是人緊張的緣故,直到有些濕意,才赫然發現是太感動了。她笑嘆︰「這也不枉我與他結義三年,他在觀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臨時轉了話題,說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我這樣的容貌,走到哪兒都會引人非議。」他淡淡地說道,不曾回頭。
就算他回了頭,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听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結。
「我欠你情,我是記著的,所以我想帶你走。你留在這里又有什麼用?想殺親爹,卻遲遲不下手,你這樣待下來,只會繼續被蹧蹋……」話沒說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腳步。
她一時煞不住,撞上去。
殷戒正要避開,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幾步,跌在地上。
一股體香襲來,她跌在他身上,他卻覺她的身子柔軟。她已過二十多歲,照理不該有少年的體質……
他呆了呆,腦中一閃。「你……是女的?」
「哎呀。」她勉強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嘆笑︰「什麼叫做紙包不住火,我總算明白了。」見他仍然呆怔,她點頭說道︰「沒錯,我是個女的。」
「但你……你是官……」難怪總覺她美得不像男子。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間沖突不大,只要習慣就好。」她笑顏粲粲地說︰「這下可好,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來你……你一直在騙我,我還當你與我是同樣出身……」他氣忿。
「家家都有難以啟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盡相同。殷戒,你對我的恩,我留在心頭,正因留在心頭,所以萬分不舍你待在這里被人欺負。你留在這里,心頭是想要殺你爹的,但你有愛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當你是他豢養的少年……你可記得我當年是如何跟你說的?命是自己闖出來的,你躺在臭水溝里夠久了,既然你是我的義弟,我怎能放任我的親人留在這般骯髒之地?」
她說得滿天大道理,他冷哼一聲︰
「我要怎麼做,你管不著!還是趁著我一時好心,快快滾回去與你的義兄相見吧!」
話說完,等了一會兒,不見她應聲。轉頭看她,才發現在黑暗里,她的黑眸閃閃如星,彷佛在說︰你的體內已有我的血了,你來不及逃了!
他心一急,當真覺得天羅地網罩下來。怎麼會呢?她不過是個女人,他不會讓她說動,不會再被她給騙了——
「不!我沒有親人!我才沒有親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小男孩的心意開始搖擺了,卻死不肯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