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她表示听見了。
「……」
花拓無力地喝下一大口威士忌,補回自己浪費掉的口水。他在發什麼神經?居然開始炫耀自己的才藝!
她才出現兩天,他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走樣。先是變得跟老太婆一樣聒噪不休,然後開始習慣跟她雞同鴨講,現在……現在還暗自希望從那張明明很單純,卻又難以捉模的臉龐上得到一點崇拜。
真是──快給自己打敗了!
氣質過人的女歌手這時唱起了一首英文老歌,漂亮的丹鳳眼應情境需求凝視著身旁演奏的鋼琴師,似是在訴說著心中無限情意,無論是優美的歌聲或是表演者營造出來的氣氛都──
「好無趣。」黎宇淨簡單扼要地對這家店下了個評論。
「夜店本來就不怎麼有趣。」花拓敷衍地應道,心中巴不得盡快回家。他本來就不是夜貓子,平時這個時候他早上床睡覺了。
「小說里的夜店不是這樣。」她掃了眼周圍的顧客,每個人都輕聲細語的,跟想象差太多了。
「小說?」他恍然大悟。「妳對夜店好奇就是為了小說里的描述?」
她認真地點頭。最近看的一系列小說都出現了這樣的場景,所以她想看看真正的夜店是什麼模樣。
「要是書里說跳樓很好玩,妳是不是也要試試看?」本來就覺得她看的書不健康了,他月兌口問道。
她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純真的水眸中寫著疑問,似是不解為何有人會問這種不可思議的問題。「你不能分辨現實和小說的區別嗎?」
「我……」他猛嗆了下,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十足十的智障。「算了,當我沒說……」兩人的對話為何會演變成這樣,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一口飲盡威士忌,覺得自己恢復正常智商之後才又開口。「既然對夜店好奇,在瑞士時為什麼沒想到要找人帶妳去見識一下?」
日內瓦好歹是個國際知名的城市,想必夜生活也豐富,何必在台北找?
黎宇淨一時答不出來。
好奇心一直都存在,但她從未想過要求周圍的人為她做任何事,即使是關心她的爺爺。但不知怎麼地,面對花拓時,心里想的、要的,就這麼輕易地出口了……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
「不知道。」她得不出結論,只能據實以告。
花拓並不特別在意這個回答,真正困擾他的是下一個問題。
「為什麼妳寧願成天看書,把自己和其它人隔絕開來?」桃花眼密切地注視著她。花拓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關心,但是他的確在乎。
她啞然。困惑的色彩在那雙小鹿眼楮中擴散,她像個被問到深奧問題的孩子似的偏頭思考著,那張白皙的小臉顯得有點無助、迷茫,卻流露出更多令人心疼的脆弱。
花拓忽然感到胸口一窒,開始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像是尋到合適的字眼,她終于說道︰「只有書本里的世界才是持久的。」
因為,只有書本里的世界才是持久的。
一直到兩人走在街上,這句話仍佔滿了花拓的思緒。
不知是她的表達能力太差,還是他的理解力有待加強,他就是想不通這句話的意思。到底什麼樣的環境會養出這樣一個女孩?
「宇淨,妳的家里還有──」花拓轉向身側,語音赫然中斷。
咦?她怎麼又不見了?
一回頭,就瞧見那抹淺色的身影正駐足在一條巷子口,似乎正被巷弄中的某種東西深深吸引住。花拓幾個大步朝她走去,準備「撿」回這位不但腦子喜歡漫游,連人也經常搞失蹤的「被監護人」。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進巷子。
「妳走錯路了。」他趕上她。
「前面有家酒吧。」
花拓抬頭,果然見到一個不甚起眼的小招牌,上頭僅僅寫了PUB三個英文字母。再凝神一听,重金屬搖賓音樂隱隱傳出。
「連個名字都沒有,又在這種暗巷里,八成不是什麼正當場所。」
「去看看。」小巧的腳邁著執著的步伐,花拓只能跟著走。
「宇淨,」他不放棄地對她曉以大義。「台灣的治安不比歐洲,妳翻翻報紙的社會版就知道,很多夜店有什麼搖頭丸那類的毒品泛濫,要不然就是黑幫份子出入,有些地方真的不能去,妳懂嗎?」
她止住腳步,仰頭望著他,大大的眼楮在夜色中閃爍著信賴。
「你會保護我。」
花拓怔在原地,突然覺得自己在瞬間長高了好幾尺,並且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保護不了一名柔弱女子嗎?
「花拓……我們進去好嗎?」
她不是在撒嬌,花拓明白,他甚至懷疑她知不知道怎麼撒嬌,可是他偏偏、偏偏就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尤其是當她用那種青隻果似的嗓音喊著他的名字時,他只感到骨頭軟綿綿,心里甜滋滋。
「好……好吧!不過我們只待一下下……」他再三強調。「一下下就出來。」
沉重的黑色鐵門一拉開,震天價響的音樂和濃濃的煙味就像急欲逃月兌潘多拉之盒的罪惡般撲面而來。門里門外,兩片天地。
花拓此時後悔也來不及,黎宇淨已從他腋下穿過,徑自走進人群。
在彌漫的煙霧之下,這家Pub雖然不算太擁擠,卻座無虛席,比起這里熱鬧、活潑的氣氛,高雅的「Blue」像是老人的安養院。
黎宇淨走到吧台,對自己一身小淑女的裝扮所引來的目光渾然不覺,花拓只能緊跟在後,有苦難言。
酒保是個滿臉大胡子、看不出年紀的男人,粗壯臂上的肌肉賁張,肩上的刺青幾乎延伸到手腕。
「喝什麼?」粗得像砂紙的聲音擺明了此處只賣酒,不賣服務。
一片吵雜中,花拓不得不大聲說︰「威士忌加冰塊,給她一杯柳──」
「一樣的。」黎宇淨插入。
大胡子這時才留意到矮了眾人一大截的女孩,牛眼一般大的眼珠子改瞪著她。「小妹妹,我這里不賣酒給未成年少女,警察臨檢被抓到的話,我的生意還用做嗎!」
黎宇淨定定地回視他,神情一派平靜,只微微提高了嗓門。「我二十二歲,一九八三年二月七日出生,你要看身分證還是護照?」
一旁的花拓暗自喊糟。她根本沒帶皮包,身上的衣服也沒任何口袋,哪兒來的身分證、護照?要命的是,她一點也不退縮!
她的無所畏懼反而讓酒保一時無言以對。
大胡子上方的牛眼和小鹿眼像是比賽似的對瞪著,誰也沒理花拓,吧台旁其它的客人也開始好奇這場無聲的戰役誰勝誰敗。
餅了不知多久……砰!一杯威士忌重重地落在黎宇淨面前。
斗大的牛眼落敗,眾人跌破眼鏡。
若不是酒保一臉橫肉,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樣,花拓真想拍拍他的肩頭,以過來人的身分安慰兩句。他知道那雙小鹿眼楮的威力有多大。
圍在吧台四周的顧客看完了戲,紛紛轉回屬于自己的交談圈子,花拓看見一張空出來的高腳凳,體貼地搬來椅子,讓黎宇淨坐在上頭。
她秀氣地啜了一小口烈酒,雙眸將小舞池中瘋狂擺動的男女,以及各個角落的客人盡收眼底,瓷女圭女圭般的小臉上有著雖淺淡,卻不容錯認的新奇。
花拓看著她,卻未察覺自己的眼神變柔了。
餅了幾分鐘,桃花臉上逐漸浮現一種壓抑的表情,但他什麼也沒說。
然後又過了幾分鐘,那種壓抑的表情愈來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