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第6頁

「難道要怪那個可憐的孩子?」凜婆婆話中帶刺,「要不是你喝到爛醉,她也不會被你——」

「行了,凜婆婆。」伊東長政打斷她,態度決絕,「我已經決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凜婆婆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幽幽長嘆。「你能心安理得的話,就那麼做吧。」說罷,她轉身走出書房。

伊東長政黑眸黯下。他當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著西園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虧欠。

天剛亮,阿桃就偷偷帶著憐去找凜婆婆,她們來到凜婆婆的房門前,輕聲敲門。

「凜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見您。」

「進來吧。」里頭傳來凜婆婆平靜、毫不意外的聲音。

阿桃推開房門,領著忐忑不安的憐進到凜婆婆的臥室。臥室里鋪著榻榻米,是這幢洋樓里唯一的日式房間,因為凜婆婆睡不慣洋人的軟床,伊東長政才特地為她弄了這麼一間房。

「夫人,你早。」見到憐進來,凜婆婆微微點了個頭。

「凜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來打攪你……」憐低著頭,滿臉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緊。」凜婆婆定定看著她,「夫人是來跟我談少主的事吧?」

憐一怔,驚疑的看著她。阿桃說凜婆婆年紀雖大,但伊東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張羅,任何事都瞞不過她的眼楮,看來一點都不假。

「凜婆婆,你……你知道伊東先生要趕我回去的事嗎?」憐怯怯地問。

「嗯,我已經知道了。」凜婆婆並不否認。

「凜婆婆,我、我不能被趕回去……」憐只說了一句話,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見狀,不忍的皺起眉頭,想為憐求情,「凜婆婆,您幫幫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堅決……」凜婆婆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憐想也不想地點頭,「是的,我沒有說謊。」

「但我只听說西園寺家有個小妾生的庶子西園寺悠,從沒听過有個名叫西園寺憐的女兒。」

「悠是我的孿生弟弟。」

凜婆婆一頓,疑惑的看著她,「你跟西園寺悠是姐弟?」

「是的。」憐神情憂郁地嘆道︰「父親要的是兒子,因此從沒對外承認過我,對父親和姐姐來說我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而是供姐姐使喚的女佣。」

凜婆婆蹙眉一嘆,「所以你才叫做‘憐’?」

「不,母親為我取名‘憐’,是希望我有顆悲天憫人的心,不是因為我的處境可憐。」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園寺家?」

「母親住在離西園寺家約莫一小時路程的別館。」憐誠實以告,「母親身體不好,正在贍養。」

「所以你是代替西園寺愛嫁到伊東家來的?」

「嗯,西園寺家需要錢,但是姐姐听說了伊東先生的一些傳聞……」憐頓住話語,不敢往下說。

「說他是個殘廢嗎?」凜婆婆毫無顧忌的說出她不敢直言的話。

憐尷尬又惶恐的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凜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來是想嚇嚇西園寺愛,卻沒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陣。」

聞言,憐不禁感到疑惑,傳聞原來是故意要嚇姐姐的……可是為什麼?

「孩子,」事已至此,凜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憐的心一緊。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為什麼听見凜婆婆這麼說時,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凜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園寺家承認,但我同樣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問︰「伊東先生撒重金跟西園寺家聯姻,要的不就是這頭餃嗎?」

凜婆婆搖了搖頭,「你錯了,少主他要的不是頭餃。」

苞沒落的華族通婚不是為了取得頭餃,那麼……就是為了愛嘍?但既然他愛姐姐,又為什麼要以那種傳聞嚇姐姐呢?

他不舉行婚禮,新婚之夜流連在外,行夫妻之禮時又那麼的粗暴……憐真的胡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待這樁婚姻的?

「凜婆婆,伊東先生他……他是因為愛向西園寺家提親的吧?」她試探問。

凜婆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東家?」

「我必須留在這里。」憐擔憂的說。「我母親需要靜養,弟弟需要念書,但西園寺家的情況已大不如前,現在極需伊東家的資助……要是我被趕回去,母親可能也會被趕出西園寺家……」

凜婆婆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听著。

「凜婆婆,你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待在伊東家。」憐哀求著,「求求你幫我跟伊東先生求情,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所以……」說著,她已淚水盈眶,語難成句。

凜婆婆一嘆,「就算你待在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歡心,甚至還有可能會成為少主發泄怒氣的對象,那樣也沒關系嗎?」

「是的。我早已習慣逆來順受……」憐跪了下來,「凜婆婆,請你幫幫我。」

看著眼前女孩誠懇又可憐的模樣,凜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沉聲一嘆,「好吧,我去幫你說說看。」

悲天憫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憐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溫柔感動並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佰口,東洋商事。

辦公室里,幾名橫濱商會的委員正和伊東長政商討著船租的問題。

在橫濱,能擁有自己貨船的日本商人極少,大多數的人都得向外國人租賃船只,像東洋商事這樣擁有兩艘蒸汽輪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數完。

「唉,近來進口關稅增加,外國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們這些日本商家的利潤真是越來越薄了。」

說話的是橫濱日本商會的主要委員之一——藤堂大輔,他在關外有一家專賣布料的店。

「可不是嗎?」另一名委員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說法,「因為訂定了那麼多不平等條約,利潤幾乎都被洋人佔盡,才讓我們的生意很難做下去。」

伊東長政靜靜听著他們抱怨,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們今天到東洋商事來為的是哪樁,因為在市場一片不景氣中,只有東洋商事可以不透過海關及外國商社直接進行采購。

原因無他,只因東洋商事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蘭西的克里昂貿易公司。不過,這層關系是不被允許公開的,在橫濱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伊東先生,听說你跟洋人的關系很好,可不可以請你幫忙從中斡旋,讓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輔的語氣卑微極了,但他可不是一開始便如此客氣。

幾年前,伊東長政剛從法蘭西回到橫濱設立東洋商事時,曾親自拜會商會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著在橫濱耕耘已久倚老賣老,態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著華族身份所以特別趾高氣揚的藤堂大輔,便是其中之一。

曾幾何時,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聲下氣的到這里來拜托他?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處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伊東長政在很小的時候就已領悟到這個道理。

曾經,幕府覆滅令他以為平等的時代將要來臨,但所面臨的現實卻告訴他,一切都是虛假。地位低下的人沒有得到公平對待的權利,唯有勝利成功後踩在他人頭上,才能享受變革之後的豐碩果實。

現在,他看中了「橫濱商會主席」這個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會注重倫理及資歷,像他這麼年輕又資淺的會員,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幾個老家伙霸著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須拉攏有力的委員,爭取他們支持並推舉他競選下一任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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