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水長流 第27頁

如果放棄鏡花……不,不行,放棄鏡花就意味著放棄重新為人的機會,那是他百年的期盼,是他欠常家列祖列宗的孝債,是他欠爹娘的養育之恩,他不能放棄,絕不能。

這樣看來,他的選擇似乎早已成定局。正因如此小妖精才會離開人間,再次回歸到孤獨漂流的狀態,是不是?是他!親手逼走了她。

「隨水,我……對不起。」

她搖頭,很迷惘。「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其實千年來我早已習慣了獨自修行,沒有你我還便當一點呢!」言不由衷的話她說得差勁,連語調都不對了還在那兒逞強。

長流很給面子地不戳破她的謊言,最後一次將她那長長的海藍色發絲束攏在頂,再用娘親留下的藍紫色發帶綁好,撥出兩縷編成兩段麻花辮,手一揚,它們分靠在她的胸前,最後拿起那支寶藍珠花端正地插入她的束發深處。

這竟是他能為她做的全部了!

停住手上的活計,他微垂著頭無焦距的目光徘徊著。隨水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沉寂了很久,她突然開口,言語中有著濃濃的酸楚。「我走後,你會想我嗎?」

「會。」踢開禮教,他誠實地道出情感,「我會想你,我會很想你,我會非常想你。」

「我不會想你。」她答得直白,「我會忘記你,我一定要忘記你,否則我會哭,會很大聲地哭,要知道,水妖精是不能流淚的。」

她孩子氣的話語讓他輕笑出聲,連這笑容都隱隱流露出傷感,那屬于離別。

隨水不想浸泡在這種悲傷的氣氛里,她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讓她身後的長流後退了好兒步。她很惡劣地笑笑,用她慣有的跋扈,像是在嘲笑他的沒用。

「真不知道像你這種沒什麼用的書生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不跟你廢話了,我困了要去睡午覺,你不要撫琴。打攪了我的睡眠,小心我揍你。古琴也不要撫,雖然那是催眠的,但還是不要有你發出的聲音比較好。反正以後只要是屬于你創造的聲音都不會存在,我想我還是該早點習慣沒有你的生活。」她說得絕情,眼角剩下的卻盡是不舍。

他安靜地看著她走向廂房的另一頭,卻全然動彈不得身子,只是目送著她水綠色的身影漸漸消失。他倏地收回目光,正對上面前的銅鏡——沒有!銅鏡里沒有他的身影,亮晃晃的銅鏡里空蕩蕩的一片,什麼也沒有。沒有了她,也不會再有他。

奇怪的天理,真實的存在!

是不是?是不是失去了水妖精,水鬼的世界也將蕩然無存?是不是失去了隨水,這世間將不再有長流?那剩下的這個蒼白身影是誰呢?常流,亦或是水長流?無論是誰,那個喜歡踹他的小妖精都已不再坐在這面銅鏡的跟前,不再了!

原來,上蒼給了你一些之後,總要收回一些。這一次,上蒼收回了一件瑰寶,他的小妖精。

天就是這樣的公平,天就是這樣的不公。

第九章

一整晚,長流都有些心神不寧,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像百年來每一個夜晚一樣,他將自已泡在書樓里,以求在書中回歸寧靜。

然而,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他便把手中的書拋向了一邊。頭一抬,正對牆上裱的字。那不是什麼大書法家的作品,那是小妖精練了一下午的字,密密麻麻布了幾大張宣紙,其實就兩個字——長流。

看著那一個個黑墨染成的字體他不禁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涌起一個念頭︰他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她獨自離去。

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為他的事忙碌著,總要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為她做些什麼吧!可他能為她做什麼?什麼也做不了,此刻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無能。

揮毫潑墨,他提筆寫下」隨水」,再寫一個……他一筆一筆,一字一字地寫著。月就這樣升到當空,幾大張宣紙被「隨水」覆蓋,似乎嫌這樣還不夠,他的筆依舊不停地行雲流水,只願「隨水」流入心田。

他大過專注,以至于那海的氣息悄悄靠近而不自知。

隨水隱身站在他的身邊已有許久,她是來告別的,順便來書樓拿走一樣屬于她的東西︰一幅畫,他為她而作的畫。

一幅畫、一支珠花,這段愛全部的紀念。

她悄然守在他的身邊,他全心繪制著心中的名字,那是一道獨立的愛的風景。只可惜有個死鬼盲了心,瞎了眼就是不願正視。

這樣過了許久,一直到長流累得手再也提不起來方才作罷。丟下毛筆,他倦極地倒在椅子上。心頭有種感覺,他放不下的那個小妖精就在周圍。

「隨水,你在嗎?」

難得她很听話,乖乖地顯現出那道水綠色的幽幽身影,看起來孤單又柔弱。「你在寫我的名字?是要送給我的嗎?」她倒是很會要禮物。

長流吝嗇地將滿桌染了她名字的宣紙擁在杯中,不準她踫。「這不是給你的禮物,這是我要裱起來的。」

「小氣鬼。」她啐道。跳到放置畫的花瓶旁,抽出那卷繪有她相貌的水粉,她學他的樣將畫把在懷中,「這總是給我的禮物了吧!」

他沉默地點點頭,暗自告訴自己,以後每當想她的時候就畫一副她的小像。這輩子,他不允許自己忘了這個小妖精。

「要走了嗎?」瞧她穿戴得如此整齊,他估模著告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什麼時侯走,我不告訴你。像戲文里唱的那樣送來送去,人就是麻煩。」她白了他一眼,接著說下去,「我忘了你很快就將成為人,怎麼樣?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水域風景很不錯哦!我的府邱不算很大,可也有五個常府這麼大的地盤。」明知道他不會跟她隨水長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這就是人類口中的奢望?

長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打量著她,想要將她的每個音容相貌都牢記在心頭。他怕,他怕自己會忘記,只因他太想記住。

他們就這樣說著聊著,離別的氣氛在慢慢攀升。恰在此時,一件鬼或妖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正是這件事,改變了所有擬定的結局。

長流白日里答復徐家的話不清不楚,惹得徐家個個人心惶惶,生怕明日就流落街上。于是乎,在徐大人的唆使下鏡花一改大家小姐的羞澀,月高風黑之下再拜常府。大門是虛掩著的,或許是鬼使神差,她竟然冒冒失失地闖了進去。

奇怪!怎麼一個人也看不到?就算是再晚,府里的家丁也該有幾個吧!

揣著好奇,她一徑地走向內苑,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了書樓。這里真是一處別致的樓閣,鏡花小姐不禁幻想起日後她人主其中的景象。

見樓內燈火輝煌,她的心鬼作怪,人竟順著木梯上了書樓。恍恍格格走到韋閣廊口,她朝里望去,遠遠地看見一團藍色的東西。人的本能趨使她探出頭來想要看個究竟——隨水感覺身後有雙眼晴在打量著自己,她心頭一驚,被離別的傷悲浸泡的感官迅速啟動。猛地回過頭,她看見了徐家丑八怪。

一雙黑眼楮對上一對藍眼珠,鏡花終于明白自己看見的藍色是什麼了,那是頭發!藍乎乎的頭發!長長的一直墜到腰際,那上面甚至還插著一文寶藍色的珠花。再對上那雙湛藍湛藍的眼晴,恐俱就像梅雨季節的潮濕,她的心迅速起了毛。

「妖怪!妖怪——」她驚叫著向樓下奔跑,叫聲響遍月空,簡直像只月圓之夜的狼,再無閨秀氣質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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