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今穿著媽媽的碎花洋裝,頭頂戴著大草帽,腳板踩著一雙陳舊卻干淨的白布鞋,騎著舅舅的老鐵馬,卡啦卡啦的在田里漫游,活月兌月兌像從五O年代里走出來的古人。
洋裝是媽媽的,不必改尺寸,穿起來剛剛好,上次她穿這一身衣服,還讓阿擎嘲笑。
他是不會大剌剌笑她啦,只會悶著嘴偷笑,他以為他這樣很紳士嗎?錯,這比指著她大笑,更討人厭!
所以她生氣了,買回來的棒冰不分他吃。
他也不勉強,坐在蓮霧樹下靜靜觀賞她一個人舌忝兩支棒冰,手忙腳亂的模樣。
他就是這種人,不會生氣、不會大笑,所有情緒到了他身上,通通自動縮小。
是他不在乎這個世界,還是他過于內斂?不了,她只知道要怎麼樣惹他開心,怎樣觀察他快不快意。
對于觀察他,她練就了一身好功力。
他不愛笑,但兩邊嘴角稍稍上揚時,她就知道,他其實好快樂。
如果嘴角只揚一邊,表示他在憋笑,而且,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正在高興。
如果他嘴角抿成一條線,別誤會,他不是生氣,只是很努力、很努力,不讓人發現,他真的很快樂。
很ㄍ一ㄥ的男人對不對?
她不懂他在怕什麼,難不成害怕一旦讓別人發現他很快樂,快樂就會被剝削?她無法理解他的ㄍ一ㄥ,因為他們的生活背景不同。
那麼,他生氣時會怎樣?
要觀察他生不生氣,就不能看嘴角了,要看他的濃眉。
眉頭皺代表懷疑,眉頭緊代表困惑,眉毛直了代表他正火大,他很少火大,少數的火大狀況之一,是她爬樹受傷那回。
離開這里那天,他提著她給的瓶瓶罐罐走在前面,在這里很難叫到計程車,她只好陪他走到公車站牌前面。
「你回去。」
同一句話,他對她說過好幾遍,公車站牌離她家很遠,一來一回,她不是烤成小鳥干就是曬成黑木炭,但她不介意,反正她是天生的白皙美人。
「不要。」她再好說話,也有脾氣拗的時候。
「你跟來到底要做什麼?」他的眉毛是直的,她知道,他很火大。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眉毛直、嘴角緊,臉上的表情嚴肅得嚇人,可是,她沒讓他嚇到。
「我還沒有跟你說再見。」
小今嘟嘴,滿腦子想著,還有什麼招數沒使出來,如果能讓他再多待幾天就最好了。
「再見。」蔣擎匆匆丟下兩個字,敷衍得過份。
「不是我說的,不算。」她耍賴到底。
他嘆氣,轉過身,加快腳步走往站牌。
「听說,美國的維骨力是真的,『下次』,你可不可以幫我帶兩瓶回來,外婆的膝蓋不好,應該補一補。」她想預約他的下一次。
他不應。
「我在電視上面看到美國人元旦的時候,會在時代廣場倒數計時,你會不會去啊?如果你去的話,可不可以拍照給我?」
到時候,他就會回來了吧?半年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蔣擎還是不說話。
「你知不知道我的籃球打得很不賴,你回美國幫我帶一雙小尺寸的喬登籃球鞋好不好?如果能再買一顆籃球送給我就更好了。」
籃球?她這種小蚌頭根本是讓人家打著玩的,還是乖乖待在家里腌芒果青吧。想是這樣想,他依舊保持沉默。
「听說美國的熱狗又便宜又好吃,下次你回來帶一大包好不好?我們在院子里面舉辦烤肉大會?」
蔣擎受不了了,終于停下腳步,轉頭看她。
「你是跟來要禮物,還是想跟我說再見?」
「要禮物……就是為了不想說再見嘛。」嘟著嘴,她輕輕說。
沒有心機的她,一下子就露了底,看向他的大眼楮里蓄滿淚水。
「笨蛋。」
他開口,忍不住地伸出大掌將她的頭攬進懷里。
他再沒說其它的話,但小今認定了他的動作,那個動作的意思就是——笨蛋,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干什麼依依不舍。
于是,她在他懷里笑開懷。
她知道,他會回來,會帶回籃球鞋、維骨力、熱狗和……她送給他的倒地鈴。
叮鈴叮鈐,她壓兩下手鈴。
前面沒有行人、路上沒有來車,她按鈴聲純粹為了心情高興。
蔣擎會回來,肯定會!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當她扯開喉嚨大聲哼歌時,突然,一陣不在預期中的天搖地動震撼了寂靜的午後光陰。
她的把手沒握好,東拐西拐,腳踏車直接摔進路旁的溝渠里。
她站不起來,及腰的水把她的衣服弄濕了,她猛地灌進兩口水,掙扎著抓住旁邊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明知道受傷了,卻沒有時間去檢視自己的傷口,因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眼睜睜地看著路在眼前斷成兩截,破碎的柏油路面以一種猙獰的面目回望她,她手中握住的水泥溝牆瞬間分裂,路邊的樹木倒了,轟轟,幾聲劇響,遠處樓房也跟著倒塌。
尖叫聲、哭號聲,聲聲打進她耳膜,像深山里的暮鼓晨鐘,震撼著她每一根神經。
短短幾秒,大地撕裂了自己,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怎麼會、怎會天地變色?前一刻,她還高高興興哼歌,怎麼會……
終于,土地停止搖動,她踉踉蹌蹌從溝渠里爬出來,想拉起水渠里面的破爛腳踏車,但使盡了力,卻辦不到。
放棄了,她跛著腳,往家的方向跑。
外公外婆和媽媽都跑出來了吧?他們家的房子很堅固,外公常常自豪說,他的房子沒有偷工減料,都是用最結實的鋼筋水泥蓋起來的。
沒錯,她的家才不會有事,她得快點回去,免得外公外婆擔心,媽媽一定又要念她是野猴子了,太熱天的不在家里待著,成天往外跑。
跑著跑著,看見路斷了,她得手腳並用,繞遠路、攀爬著變成小山谷的柏油路才能回家。
回家……怎麼變得困難重重?
她恐慌憂郁,在心底重復吶喊︰媽媽別擔心,我在這里,我沒事,我馬上回去!
人家都說母女連心,媽媽一定可以听得見她,一定知道她平安無事。
小今越跑越觸目驚心,阿發嫂家的房子全倒了,嬌姨家半倒,連洪伯的警察局也夷成平地。
她應該停下腳步去看看他們需不需要協助,但是,真對不起,她沒辦法呀,她得趕快回家,讓外公外婆看到她,好小孩不能讓長輩替自己擔心。
她越跑越快,小腿上面婉蜒著幾道紅色鮮血,細細地、密密地交織,像張網子,網住了她前進的腳步。
跑啊,再跑快一點,不久就可以看到家了!外婆肯定會站在門口等她,媽媽絕對會著急得跑到外面大喊小今、小今……
「媽媽,小今在這里,再等一下下我就到家了!」她對著空無一人的道路大喊。
倏地,她停下腳步,發怔。
通往家里的小徑斷成好幾截……啪地,她的神經也跟著繃斷了。路變成這樣,那家呢?家還在嗎?
阿發嫂的家、嬌姨的家……小今的家……
不會不會的,她猛搖頭。對啊,她在想些什麼啊,她的家沒有偷工減料,是外公督軍,一磚一瓦慢慢蓋起來的,怎麼會禁不起短短幾秒的震動?對啊對啊,幸好他們家的房子是鋼筋水泥、真材實料,地震水災風災通通都不怕。
房子沒問題的,是外公太固執,她早就跟外公說得到鄉公所申請馬路拓寬,都是外公說這條路只有我們家的人會經過,干麼把路拓得那麼大,浪費國家公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