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是對的吧,路斷成這樣,下次舅舅、表哥們回來,車子肯定開不進去。
她爬過路邊的果園,從那里找路回去,很多樹都倒了,未熟的果實落了滿地,她非得發揮她小猴子的超高本領才能穿山越嶺,回到家里。
待會兒她要跟外公炫耀,誰說當小猴子不好啊?
她一面爬一面自言自語,她有很多話要跟媽媽講,如果媽媽擔心爸爸回來找不到路的話……
她模模口袋里的存款簿,很好,還在,她願意把錢貢獻出來,再蓋一條一模一樣的路,到時,爸爸就不會迷路了。
終于,她回到家里了,正要松一口氣,可是擺在眼前的,那個讓她引以為豪的家……怎會變成斷垣殘壁?斷垣殘壁……那個斷垣殘壁是她的家嗎?會不會她繞錯了路口,走錯方向?
視線掃過,她看見木頭做的、被砸得稀巴爛的小鳥信箱,看見被房子壓垮的桑樹,鏤花欄桿變得歪七扭八,兩層樓的房子傾倒……
「媽!」
霍地,尖銳的大喊從她喉嚨里爆出,她從不曉得自己的聲音這麼可怕,她害怕、恐懼,無助的顫栗在她全身各處發作。
「媽!」她放聲大喊。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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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靠在飛機窗上,幾千公尺的俯視,小今再也看不見故鄉家園,窗外只有白茫茫的雲層,隱住她的思念。
半個月,她恍恍惚惚的活過來了,卻仍然沒辦法把那些畫面做一個完整的串連,只有偶爾,一個畫面跳出來、一個畫面跳出來,刺激著她的痛覺神經,扯緊她的心。
媽、媽……她雙手用力扒著,那些磚啊、石啊,那些她以為可以保障家人安全的鋼筋水泥,無情地覆蓋住她的親人。
它們摧殘著她的手心、五指,鮮血滲出來、疼痛越來越重,但她只是一心一意想著,石塊下面的外公外婆和媽媽,更痛、更無肋。
「外婆……再忍一下,小今來救你……」她沒有權利哭,她死咬住唇,恨恨的掘著、挖著。「外公,你在哪里?你叫叫我,讓我听見你好不好?」
她喊了又喊,喊不出他們的回應,是暈了、厥了,還是他們埋得太深听不見?
不、不,不會死的,通通不會死啦!外公外婆最疼她,舍不得丟下她,媽媽知道她膽小,不會獨獨留她……對,他們不會死,小今還小,還要他們照顧。
「媽……外公……婆……」她呼天喚地,卻喚不回親人的疼惜,她淚流滿面,流不盡滿心哀戚。「媽……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啊……媽!媽……」
一雙大手壓住她的肩膀,那份溫暖讓她有種錯覺,是阿擎回來了。
「阿擎……」她抬頭,接觸到的卻不是熟悉的眼神,而是陌生的溫柔。
淚水沿著腮幫子滑下,點點串串,她的聲音嘶啞,喊不出傷慟。
「我幫你。」來人朝著她點點頭,卷起袖子。
他的眼神支持了她,有他加入,她知道自己又多了勝算。
她會找到外公外婆和媽媽,她會救起他們,然後他們要重新過著以前的幸福生活……
小今低頭,看著裹滿紗布的雙手。
听說,這雙手縫了幾十針,可是竟然半點疼痛感覺都沒有,听說有一根十幾公分的鐵釘扎進她的手掌里,造成破傷風,可她覺得……沒有心痛來得難受。
她發高燒了嗎?沒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熱中度過,區區的身體發燒算什麼。
「傷口在痛嗎?」身旁的男人對她說。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誰?她記不得他的五官,但記得他溫柔的眼神。
「謝謝你幫我。」十幾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撐過苦難。
「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專屬天使,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他的嘴沒有笑,臉沒有笑,但他有一雙愛笑的眼楮,帶著讓人安全的笑意,告訴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見灰頭土臉的她,據說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幾次她都沒有听見,她只是專心挖著腳下的石塊,執意要把它們全部搬空。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頭。她的喉嚨干涸,發不出聲音,但他大概听見她的心在喊救命,于是他回答「我幫你」。
最後,他們一起找到三個人。
她最重要的親人啊,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為什麼被那麼重的石塊壓住,表情可以這樣安詳?
摟著外婆,看著身邊並躺的外公和母親,她不斷自問他們真的死了嗎?為什麼漂亮得幾乎看不見傷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帶他們飛進天堂,所以,他們沒有痛、不會驚惶失措。
可是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怎會忘記帶上她?她是他們最疼愛、最寵的心肝寶貝啊!
這筆帳,肯定要算,他們不可以看見美麗的天堂,就忘記她會哭、會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記她有多麼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氣,氣得眼淚自作主張,趁她無能為力之際,自顧自的落下。
抱抱媽媽、抱抱外公,沒有了,蔣擎走了,媽媽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幾只老是在黃昏逛到他們家門口要東西吃的貓咪也失蹤了。
大家通通離開她,只有寂寞自願留下。
淚水流干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淚,全身很熱、也很冰冷,只覺得突然間這個世界與她再不相干,她成了世界邊緣的過路人……
遠處,那個有溫暖眼神的好心男人背著她,一通電話打過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礫堆下嗎?也和她一樣,焦心著親戚的安全嗎?
她應該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辦不到,她沒有力氣幫助別人,她被滿滿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我聯絡到直升機了,它們會馬上過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舅舅的電話,我替你聯絡他們?」
他認識她嗎?為什麼知道她有個舅舅?她沒問,因為沒有力氣。
下意識地,一串數字從嘴里吐出,她給了他大表哥的電話。
茉莉花茶埋在石塊底下了,它們殘酷地連同母親的愛情一並埋下,媽媽的等待終于蓋棺論走,她,始終等不到父親。
淚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熱,她像浴火鳳凰,在火焰中燒灼、疼痛。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啊!你發燒了……」
听著男人的呼喊,突然間,她咯咯輕笑。
今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在這種不浪漫的夜里,她喜歡唱著浪漫歌曲取悅阿擎。
仿佛間,她回到那些夜晚。
那時候沒有大地震,沒有流離失所,媽媽的房間隱隱透著亮光,外公的房里,收音機傳出主持人賣藥的聲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輕輕地,她放下外婆,赤著腳站在雨中,用粗嗄的嗓子唱歌,用被干涸血跡涂滿抽象畫的雙腳翩然起舞。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沒有新茶了呀,新茶全埋在瓦礫堆下,她的心啊,怎麼向阿擎表示?
不,他不上山了,他再不會為她暫停,母親的獨角戲由她接演,她要開始自言自語,從今以後,每分鐘都活在記憶里,能怎麼辦呢?有的人就是注定演出悲劇呀。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里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乎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筆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