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杜南勤一上車就被弟弟妹妹包圍住了,寬敞的馬車上只有杜家姊弟,不見其他人,他腦中閃過一個疑惑,為何少了一人,莫表哥怎麼沒在,他不是一直在他們身邊嗎?
但是連日的考試實在太累了,他才接過大姊笑著遞來的湯一飲而盡後,濃濃的睡意襲來,趴在大姊腿上便睡著了。
這一睡便是一日一夜,完全陷入無知覺狀態,可見是真的累壞了,考試太傷腦,把人的腦子擠了又擠,擠出落在一張張白紙上的墨跡。
杜南勤一醒來,屋里的小幾上放著小火煨著的肉糜粥,他動容得眼底發熱,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
吃完了,飽了,養足的精神回來,他走到大廳找人,不意看到一道離去的背影,他心生狐疑,「大姊,那不是張叔嗎?他來做什麼?」
走的那人的確是張遠山,以年紀來說,杜南勤喊他一聲叔沒錯,可是對杜巧喬而言,張遠山反而是「小輩」,要喊她「小師姑」。
「沒什麼,他代老頭子來游說我上京,老人孩子氣,說我不去就不辦百歲辰。」實在太任性了,明明是他不想被人當長壽王八看熱鬧,非要把自己的矯情推到她身上背鍋。
「不是說了路途太遠去不了?」童生試一過,他八月還有一場考試,為期三天,上了榜便是秀才。
免稅三年的荒地快到期,一旦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家里那些地不用繳稅金,繼續免稅。杜巧喬看了他一眼。「我決定去了。」
「啊?」他訝然。
「咱們都去。」一個也不落下。
他眼露詫異。「為什麼?」
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大姊不會驟下決定,她熱衷賺銀子,最看重的是生機勃勃的茶園,還有近萬畝的田地也到了春耕季節,她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不親自盯著不放心。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杜南勤還是有一定的觀察力,以他對大姊的了解,她最討厭與人虛與委蛇,叫她看人臉色,她會先揍上幾拳再說,沒法對人彎腰。
她常說,京城是是非之地,能不去就不去,京官多如海,紈褲滿地走,達官貴人、皇親國戚跟米粒一樣多,他們這種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到了那里,只有任人踩的分,別想有活路。
她還是喜歡當個藏富的地主婆,數著銀子過日子,蝸居天高皇帝遠的小地方,誰也踩不了她。
「因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也長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大姊能陪你的就這幾年,考上童生接著是秀才、舉人、進士,你的路會越走越遠,所以先走走看看,讓你的視野更遼闊,以後才不會走錯路。」瞧!多好的姊姊,為弟弟設想周到。
「大姊,我要听實話。」她說得越多越表示她心虛,想借著言語來掩蓋滿嘴不實。
啐!這小子越大越不好糊弄,太較真了,一看有洞就挖,非追個究竟不可。
「實話是……老頭子威脅我,他說我若不去的話,他給我準備的藥草種子就會『斷貨』。」
理由充足吧!
他一听,先是皺眉,繼而舒展眉頭的點頭。「這些種子應該很貴吧!」
跟銀子過不去的事大姊絕對不會做。
「天麻、黃英、白術、黃精、何首烏、人蔘、金線蓮……你說貴不貴?」她故作痛心的神情,遇到不講理的老頭子還能一拳打死他嗎?也只能咬牙切齒的忍了。
杜巧喬跟著張五杰學醫,但不表示他那些徒子徒孫同樣「和藹可親」,每回在藥材的需求上多加刁難,還以無貨為由拒絕供給,她不求人的個性也很直接,她有地自己種,日後看誰求誰。
目前她要用的藥材自個兒能上山找,有花草樹木為她指路,什麼天材地寶找不到?大部分比聖心堂的還要好上幾倍。
她不缺藥草,缺的是尊重,若非看在老太爺的分上,她才懶得理會那些沒本事又自以為是的家伙。
「大姊,你真的要去嗎?」以大姊的性子,事不惹她她惹事,遇見不公不平的事情肯定插手。
「去呀!」箭在弦上了,只能博一博。
「我們都去?」
「你不去?」她反問。
他一噎。「我們還要上課。」
「請假游學。」她一言堂。
「大姊……」能不能理智點,他八月還要考試。
「杜南勤,你以為你長大了就可以不用听大姊的話?」想得美,他活到九—九還是她弟弟,逃不開的宿命。
他表情一苦,大姊太任性,長子難為。「大姊,你成熟點,到了你這年紀都該嫁人了。」
「嫌我老?」
杜南勤之後的下場很悲慘,被他大姊一腳踢出去,硬是說他不敬尊長,長姊如母,罰他抄寫《孝經》一百遍以示訓誡。
「何必讓自己當壞人,直接告訴他真相不就得了?」臉上帶傷的莫雲……皇甫漠雲身輕如燕,悄然現身。
杜巧喬幽幽一瞟。「說得容易,他才幾歲,我還不想讓他太早接觸這世間的黑暗面,知道太多對他沒好處。」
「我十四歲時差點中毒身亡,當時我還對想害我之人感激涕零,言听計從,信之無疑,他說初一月兒圓我也信。」那時的他傻得可笑,從沒想過最親的人會往他心口捅刀,還一臉和氣地說 「你死了就一家團聚,多好呀!」
可惜那一刀插在為他擋刀的魏伯身上,他逃走了。
「那個人是誰?」洗腦功夫不錯,值得學習。
他苦笑。「我二叔。」
「你二叔?」他倒是倒楣。
「親二叔,和我父親面容相似的攣生兄弟。」他把二叔當成另一個父親看待,從沒想過二叔視他為絆腳石。
杜巧喬微吸了口氣,雙生子……「一是天堂、一是地獄,相愛相殺,至親亦至疏,長得相像卻容不下另一個人。」
這是心態扭曲了,既生瑜何生亮,光和影是相反的兩面,若是有一人感覺受到不對等的對待,極有可能生出憎、怨、恨。
「巧喬,你其實不用跟我去京城,我一個人能面對。」這一去,他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然後幫你收尸?」讓自己後悔的事她不會做。
「巧喬……」話到嘴邊,皇甫漠雲只覺如鞭在喉,他有千言萬語想說,一開口竟詞窮。
「令叔父的人都追到陳陽縣了,若他們執意追下去,我和弟弟妹妹們能置身事外?」宮里的人都來了,唯有燈下黑才能制敵先機,誰也料不到他們會自投羅網,何況在天子腳下,真有人敢膽大妄為當街殺人嗎?
「是我連累你們了。」要是他早早離開,不貪戀這一家人的溫暖,他們仍是與世無爭的小老百姓。
她搖頭,說了句發人省思的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不死,他不會放手,為什麼是你死而不是他死呢?他死了,我們就平安了,那麼,你二叔就該死……」
第九章 張家人的勢利眼(1)
「到了,就是這里。」
望著眼前位于梧桐胡同的五進院大宅,杜巧喬的心里五味雜陳,若是她自個兒花銀子買的,她會大肆采買添置物品,左拉弟弟右挽妹妹的招搖過市,做一次肆意揮霍的土財主。
偏偏是來自老人家的饋贈,還不收不成,逼得她把自己臉皮上漆,涂上厚厚的一層,即便他人謗之惡之,她只有一個字——
忍。
不過她的「忍」建構在日後的打臉上,忍一時才能好好的笑回來,她可不是能吃虧的人。
「看起來還不錯,就是門的漆色不太滿意,沒事,過兩天我找人重新上漆,紅、藍、白三色才顯得大氣。」單一色彩太單調了,要顯擺就是要吸楮引人注目。
「紅、藍、白?」有這種漆色的門嗎?
倒吸了口氣的是張遠山的族兄張奉山,他是張五杰的嫡長孫,比張遠山大二歲,為人高傲目空一切,自以為醫術過人,見人總是斜眼以對,逢人便說自己是醫聖傳人。
幾年前平白冒出一個十來歲小姑娘成了老太爺的記名弟子,張家人沒有一個能接受,暗地里說老太爺老了,專干糊涂事,隨便撿個鄉下丫頭當寶,還為她滯留陳陽縣未歸,枉顧族中子弟殷切的期盼。
自視甚高的張奉山瞧不起受邀前來的杜巧喬,連帶著對隨她前來的弟弟妹妹也是心生蔑意,時不時用鄙夷目光打量一家子,話中有話的譏諷,一副打發窮親戚的倨傲樣。
「太驚艷了是吧?我不會看不起你的目光短淺,就一扇門而已,還能當豆腐吃了?瞧你眼楮往上吊,想必是抽風了、羊角風犯了,我剛好跟老太爺學了九九八十一針金針過穴法,我給你扎一遍。」包你像刺娟,寒毛根根豎直。
「放肆,祖父的金針過穴豈是你這黃毛丫頭能學的,休要胡亂造謠,往臉上貼金。」年紀不大口氣大,竟然敢夸口習得張家絕學,他爹學了三十多年才勉強下到第七針,一個黃毛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自取其辱。
「放肆?」眼兒一彎的杜巧喬笑顏如花,縴手挽了一道花,金光一閃,金針沒,「論輩分,我還是你小師姑呢,誰給你的膽對我大吼大叫?今兒好生告訴你,我的脾氣不好,最受不得氣,誰敢招惹我……記得多吃點飯。」
「你……你對我做什麼?」為何他全身僵硬不能動?
「放心,站上五個時辰就沒事了,初次見面我手下留情,讓你感受到小師姑對小輩的關愛。」難怪老頭子非要傳她醫術,張家後人真的不行,驕矜自滿,目中無人。
「把我解開,你使了什麼妖術?再不放開絕不饒你……唔唔唔!」他怎麼發不出聲音?
「安靜多了。」一只烏鴉在耳邊聒噪,吵得耳膜都要長繭了。
啊啊啊!還我聲音……
「大姊,他不是好人。」杜巧瓶不高興的蹶嘴。
「對,不是好人,離他遠一點,我們進去。」杜巧喬帶頭,走進他們日後的家。決定來京城後,她將山里村的茶園交給金來富管理,雖然他貪財又貪小便宜,可只要許他足夠的利益,還是能成為一只可靠的看門狗。
至于田地,有佃農莊頭管著,春稻剛插秧用不著太費心,八月秋收時他們就回去了,正好收糧入倉,不怕有人搞鬼暗中動手腳。
「我在城西有座別院,不比這宅子小,還有個能劃船的小湖,是我娘的嫁妝,知情的沒幾人,你們不一定要住這兒。」沉著臉的皇甫漠雲一身冷凰廳,越往京城走他越像變了一個人,不再笑了,整天板著冰山臉。
「你們是不是也認為大姊不該食嗟來食?」杜巧喬看著弟妹,臉上是「我很強大」的笑容。
杜南勤、杜南拙等人一言不發,他們是來做客又不是受人羞辱,憑什麼夾槍帶棒對他們多有諷刺?
但是他們相信大姊的安排,她這麼做必有她的用意,他們只需作壁上觀,等著看熱鬧。
「大姊是故意的,他們越是不願意把宅子給我們,我們越要『鳩佔鵲巢」,把那些小心眼的人給氣吐血,等哪天我們成了京城通,到時買地蓋宅子,蓋一幢世間無雙的大宅,讓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全驚呆,眼珠子掉一地。」她想蓋的是歐式洋樓,庭園有座噴水池。
京城的古塔寺有七層樓高,她蓋三層樓不算高吧?利用水汞原理將水送到高處,她還能進行衛浴改良,把抽水馬桶做出來,不用蹲得腿酸。
「好,成京城通,大姊我幫你,我們蓋大宅子。」
令人意外地,最嬌氣的杜巧瓶居然大力支持,在大姊長年的薰陶下,她有些……呃,匪氣,大姊說什麼她都應和,想跟大姊一樣銳不可當。
「大姊,瓶姐兒被你帶壞了。」杜南勤忍不住嘆氣,明明是耕讀人家,怎麼路越走越偏?
「你不贊成?」她指的是買地蓋屋。
抿著唇,看向望著他的弟妹,那一雙雙閃著狂熱的眼讓他不由得笑起來。
好吧!也恣意一回。「我听大姊的。」
「哇!大姊威武。」
「大哥最棒!」
杜家弟妹們歡喜的大笑,在能容納百人的大廳繞著圈奔跑,臉上的歡快能感染人,連冷著臉的皇甫漠雲也不自覺地揚唇。
「好了,自個兒去找住的地方,想住哪就住哪,地方大得很,改天我們也去買一些下人、僕婢,把這宅子裝滿。」杜巧喬豪氣的說,也來享受一回當土豪的感覺。
一說到挑屋子,杜家弟妹一哄而散,趕緊找自己想要的院落。
「想裝滿很難……」至少要上百名奴才。
皇甫漠雲的嘀咕聲正好傳到杜巧喬耳中,她杏目一橫,眼帶殺氣。「你說什麼,認為我辦不到?」
黑眸一閃笑意,他語帶無奈,「不是辦不到,而是沒必要,人多口雜,挑幾個老實的用就好,不然誰知道是誰安排進來的眼線,你如今的身分不可同日而語,總會有人想來探探底。」
一說到眼線,他低沉的聲音明顯冷了三分,帶著絲絲寒冽。
經他一提醒,杜巧喬眼露思索。「你暫時也住這里。」
「怕我被殺?」他自嘲。
「是。」她回答得直截了當。
驀地他了悟,眼中流露出水一般的柔情。「你是為了我才收下老爺子贈送的宅子。」
「不為你是為了誰,是誰遭人恨得非被弄死不可?」
老頭子在京中名聲不小,想動他護著的人得三思而行。京城不是陳陽縣,殺幾個市井小民能輕易一筆抹去,像是捏死幾只蝮蟻,不會有人在意。
她舉家入京也是這緣故,越在跟前越不敢動手,朝廷有御史和言官,京中有刑部和大理寺,除非能只手遮天不把天子看在眼里,否則一旦犯了律法還是有罪的,要接受制裁。
「我其實不想把你們牽扯進來。」明面上她和他是一起的,真有危險只怕也逃不過。杜巧喬明眸晶亮的笑了笑,「我早在渾水里了,官道上死的那幾個黑衣人也有我的分。」
雖然沒人知道她也是個狠人,可是紙包不住火,遲早會露餡,她無法置身事外隔岸觀火。
「巧喬,讓你委屈了。」因為他,她必須面對張家人的奚落,盡管她自個兒不在意,他卻為她心疼。
「什麼委屈不委屈,日後你就知道誰才是委屈的人。」她不過是在看熱鬧,哪條魚兒蹦得最高就宰哪條。
他有些想笑,看她一臉狡猾,他真同情找她麻煩的人。「你還有幾顆霹靂子?給我兩顆。」
霹靂子是杜巧喬制的土炸彈。
杜巧喬看他一臉決絕,難掩擔憂的說︰「這玩意兒煉制不易,一不留神會把自己給炸飛了。」
「我會小心的,不到生死關頭絕不輕易使用,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不會讓你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她會制作霹靂子的事絕不能走漏,他就算死也要守住這個秘密。
「你想我不想,都快沒命的人還是專心保住自己,喏!給你兩顆,拿了東西回房間去,別想纏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