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臉,兩顆淚水順著頰邊墜落,哽咽問︰「姊姊,爹娘是不是已經死了?」爹娘把他和哥哥塞進密室時那絕的表情,他看得凊凊楚楚。
娘親吻著他的頭,低聲囑咐,「答應娘,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年紀雖小卻不傻,臨風院外的尖叫聲、哭喊聲、刀劍鏗鏘聲那麼大,他怎麼會不曉得楚家正在上演著什麼事,他硬抱住娘親的腰,想她和爹爹一起進密室。
娘不斷跟他說抱歉,哭著說︰「對不起,娘不能陪你長大。」
爹目光微凜,逼著哥哥硬把他抱進密室,緊接著密室門關起,一陣黑暗,他再也看不見、听不見外頭的情景。
他問哥哥一百次,「爹娘會不會死掉?」
扮哥梗著脖子回答,「等壞人離開,爹娘就會把我們接出去。」
扮哥不曉得自己有多氣虛,可他听出來了,他知道哥哥說的是安慰人心的謊話。
丙然,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爹娘打開密室,他們累又渴,恐懼像張網子,密密實實地將他們籠罩住,他不只一次為自己死了。
終于,密室打開,他很虛弱,卻拼著最後一分力氣喊爹、娘,可惜救下他們的不是爹娘,而是衛大人。
之後,他再也不敢問,怕問了,爹娘就真的回不來了。
楚槿拭去小楓的淚水,坐到他身邊,將他摟進懷里。小楓的眼神告訴她,他早就知道一切,只是不願意承認、不肯相信,那種感覺她懂。
就算親眼看見爹娘被殺,她依舊口口聲聲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夢境,企圖否認到底,相信只要否認得夠用力,等明天清醒,她又會回到自己的閨房里,而窗口那株桂花依舊飄著淡淡的甜香。
摟緊小楓,她放任淚水狂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楚棠仰著頭,堅持不哭,他用力揉鼻子,把鼻頭揉得紅通通的,並且一再告訴自己,他是男人、是這個家的梁柱,他必須比誰都更堅強。
只是,他心底存著一絲絲的希望,如果他和小楓、姊姊能夠活下來,其他家人是不是也能幸免于難。
楚棠吸掉鼻水,清清微啞的喉嚨,問︰「除了我們,楚家都沒人了嗎?」
一句話把楚槿推回那個上——她躺在停尸棚里,聞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沉重的京慟敲擊著她的心。
但最讓她疼痛的不是這些,而是耳邊清楚的對話。
野花重復著官兵們的話,「楚家主子三十七人,奴僕二百一十三人,無一幸免。」
小草說︰「他們都死不瞑目。」
風輕輕吹拂而過,在她耳邊低語,「既然活著,就好好撐下去,他們沒有你的幸運。」
天曉得,她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幸運,若不是因為弟弟,若不是因為心疼與責任,她寧願自己走過奈何橋,飲盡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也不想承擔這樣的悲慟。
「姊姊……」楚楓在她懷里輕喚。
用力抹去淚水,楚槿堅定地握住楚楓的肩膀,鄭重地回答楚棠,「誰說楚家沒有人?楚家有你、有我、有小楓,如此便有希望。我們必須好好地活著,活得光彩、活得抬頭挺胸,必須讓爹娘長輩為我們感到光榮。」
楚棠黯然神傷,所以真的只剩他們三人了,爹娘、所有長輩、堂兄弟、堂姊妹通通不在了……雖然早就猜到了,可親耳听見,依舊難以忍受。
他坐到楚楓另一邊,伸長手臂環住姊姊的肩膀,把楚楓圈在兩人中間,目光微黯,問道︰「姊姊,是誰干的?」
楚楓仰頭插話,「衛忠叔說過,是龍安寨的土匪,皇帝已經派人將他們剿滅。」
這種話能騙騙年幼無知的楚楓,欺不過楚棠和楚槿。
「楚家和龍安寨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要滅我楚氏一門?」楚槿沒有一口氣否決楚楓的認知,而是提出問題,讓他自想清楚。
「他們窮瘋了,想要咱們家的錢。」
「祖父為官清廉,在世家權貴中,楚家算得上清貧,若龍安寨為錢殺人,京城大戶那麼多,一個個都富得流油,為什麼盯上楚家?就算盯上,也沒必要非得滅盡兩百多口人,燒房毀舍。」楚棠回答。
「……所以凶手不是龍安寨的土匪嗎?」楚楓一臉似懂非懂。
楚棠擰眉道︰「龍家寨不過是代罪羔羊,是為著杜絕天下姓悠悠眾口的犧牲品。」
「皇上知道嗎?大理寺不管嗎?」楚楓急問。
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楓,楚槿冷靜回答,「三種可能︰一是管不了;二是不能管;三是不知道對象是誰,無法管。」
「姊姊,衛大人知不知道凶手是誰?」楚棠問。
「連皇上都管不了、不能管、無法管的凶手,就算我們知道是誰又如何,我現在有足夠的能力對抗嗎?」楚槿反。
楚棠思索片刻,頹然道︰「我懂了。」現在他們能做的是存實力、尋找時機,而不是傻傻地跳出來喊打喊殺喊報仇。
看看姊姊,再看看哥哥,楚楓也懂了,他挺起胸口,揚聲道︰「姊姊,再辛苦我都要念書,我要出仕,要當大官、當宰相,我要站在很高的地方,擁有很大的能力,好把凶手繩之以法。」
楚棠點點頭,道︰「姊姊,我也要念書。」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姊姊,那是塊成色很好的羊脂白玉,三姊弟身上都有,上頭刻著他們的名字。他想,拿玉佩換銀子,再省吃儉用些,他們便可以念幾年書。
「姊,我想進國子監。」楚棠說道,進國子監是當官最快的途徑。
輕撫玉佩上頭的「棠」字,猶豫片刻後搖搖頭。「不能進國子監,你們把需要的書目列出來,我托孫婆婆幫忙帶回來,這段時日,你們先在家中自己念書,等家里境況好一點,姊姊再托人尋先生回來指導你們。」
楚楓不知原由,追問︰「為什麼不能進國子監?堂哥們都進了,去年祖父也說哥哥天資聰穎,先帝有意讓哥哥進宮當伴讀,是不是我年紀太小,姊想讓哥哥在家里陪我?沒關系的,我可以自己念。」
楚槿想了想,試著解釋。「小楓,進國子監的條件之是家世,過去你們是相府少爺,年紀一到,進國子監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小棠這般出色,連先帝都特別點名他,小棠進國子監誰能置喙,但如今……」
「祖父死了、楚家倒了,我們不再是相府少爺了?」楚楓問。
楚槿索性一次把話說清楚,「誰都改變不了你們是相府少爺的事實,但眼下,這個身分對我們有害無益,滅門真凶至今尚未歸案,沒人知道凶手與楚家有多大的仇恨,非得讓楚家一人不留。
「為避免意外,衛大人幫我們安排了新的身分,往後我們不姓楚,姓衛,爹是衛忠,在京城當掌櫃,到此地置產,安頓從鄉下老家來的妻小,娘是章氏,因為長路迢迢生了病,正在京城延醫治病,爹擔心過了病氣,先把我們送來,過幾天等娘痊癒,就會搬到村里。」
听到這里,楚棠心知肚明,楚家慘案非但不能立刻平反,他們還得夾著尾巴、隱姓埋名,尋求生活順利平安,對此他心中當然不悅。
握住小楓的手,楚棠道︰「現在咱們是平頭百姓的子女,無法進國子監,所以我們必須比過去更努力,因為科考是唯一的路。」
楚楓吞下哽咽,這些天下來,他早已曉得自己再不是人人捧在掌心的相府小少爺,但此時此刻,他更深刻認知到未來即將要面對什麼,「我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