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妃嫔虽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虽然都是未封嫔的新人,但有宠的白贵人和无宠的权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够随着皇上到各大别宫玩乐,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辈们一样,一年内有那么一两次机会,离开囚牢般的皇宫,以礼佛还愿为名,在名山古刹中小住那么几日。
但即使是牛淑妃、杨宁妃这样的老资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离开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权瑞婷一个空有些家世,并无宠爱的小美人,想要离宫居住十天半个月,在一般的情况下来说,只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
但换句话讲,这差事要不难办,鸾台会自然就给天衣无缝地办了,也犯不着要把主意打到权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们有这个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没有条件,那就只能相机给创造条件。并且这整件事,还得因势利导,不好露出太多痕迹,那就不美了。
因这份心事,也因为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权夫人借口身体不好,开始让她出面和外头的三亲六戚们应酬,还因为皇上身子不爽,六宫人心浮动,都想方设法地和权仲白一家套近乎,这里头总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驳的……总而言之,这年秋天,蕙娘进宫的次数显著地增多了。
她人本来生得美丽,见闻又相对广博,反应敏捷口舌便给,要作出喜欢她、和她投缘的样子,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就是牛淑妃这样的材料,和蕙娘相处得也颇为愉快,她倒有一桩好——并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时蕙娘和牛贤嫔都在一侧,两人芝兰玉树、春兰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无光,牛淑妃也并不大生气,反而叹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数上差了那么一点儿,要是令弟少出生几年,只怕如今中宫位置,便不会空悬了。”
这话生拉硬扯,说得有点离奇了,以蕙娘年纪来说,即使入宫,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后。事实上,当年皇上有意采选她填补东宫时,太子是早说定了孙家女为太子妃的。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里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听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记的都是坤宁宫的那个位置了。
现在的局势,对她这个准皇贵妃来说,也的确是极为有利。皇次子聪明伶俐,又占了居长的名分,皇后去位,贵妃便算是后宫之首,这身份又尊贵,序齿又占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断提拔牛家众亲戚,令他们在军中声势更盛……牛淑妃踌躇满志,想要再上一层楼,把江山给坐准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个没福的人,哪堪入选东宫呢。倒是娘娘,家里人丁兴旺,尽显大家气象,又何必过分谦虚,倒成了个灯下黑了。”
要捧牛淑妃这样简单的人,话就不能说得太含蓄,这马屁一出,牛娘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就是一张巧嘴!你男人有多不会说话,你就有多讨巧。琼哥媳妇上回入宫见我,还说你为人冷傲,难以接近。谁知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我入宫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一些女儿家了,能比得上你这样和蔼可亲、易于交接的人,可还不多见呢。”
琼哥媳妇,指的应该就是吴兴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宝爵爷的长子牛奇琼,也是牛娘娘的堂弟。从前吴兴嘉有意于后宫嫔妃之位时,牛娘娘就不大喜欢她,没想到现在做了她的弟媳妇,牛娘娘居然还会这样当众下她的脸子,给蕙娘打小报告。
“都说她要回京了,没想到回得这样悄无声息。不是娘娘说,我还不知道她已经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为了吴阁老的寿辰回来的吧?”
如今牛家,真当得上炙手可热的考语,吴兴嘉这个牛家小宗妇回京城省亲,还能少了人巴结她吗?牛淑妃道,“也是为了她父亲的寿辰,也是为了本宫的事。”
自得、自矜之意,虽经过收敛,但依然隐隐地透了出来。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没想到册封大典那儿去,请娘娘恕罪。”
册封皇贵妃,是国朝大事,皇上病危时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还要制册制宝安排仪式,才只筹备了三个月,礼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风满面,含笑又和蕙娘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引她埋怨吴兴嘉的不是,蕙娘却充耳不闻,也不接话,连牛贤嫔都当作听不懂——她有点发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间有数的富豪了,国公府更是百年的基业,乃是大秦有数的名门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连我都要求着他,我虽然也算是有些权柄,但想要给你送点好处,也不容易……兴嘉这丫头,轻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就这会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强些,怎么说,未来一个侯夫人,那也是稳稳到手了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她被你踩得很,现在你们见了面,她必定是要报复回来的。我思来想去,也就是这件事,能助你稳稳压她一头了。”
牛贤嫔在族姐跟前,话从来都不大多,听见姐姐这么长篇大套的一番话,她那长长的眼睫,也不过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几扇,便又挂出了淡淡的笑容来,在一边做她的人肉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纠缠得有些无奈,只好老实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尽——”
“咱们也别绕圈圈,打马虎眼了。”牛淑妃打断了蕙娘,索性就开门见山了。“现在皇上对外都说是好了,可对内,那瞒不过我们这些内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权神医一人手里,我这也不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皇次子!你就给我透透口风,好歹露个消息吧,皇上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
这一阵子进宫,太后、太妃碍于身份,没有屡屡加恩,多半还是让小一辈来使劲。可杨宁妃对她虽也热情,却远远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气来拉拢她,连嫡亲的堂弟媳妇都不惜往死里踩。想来为的也就只是这一句问话了,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臣妾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风一向很严,这种事,我们也都不敢多问……”
见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瞒着娘娘,外头男人们的事,仲白未必会和我说的。男主外、女主内嘛!我自己事儿也多,平时和仲白在一处,不是说家事,就是说两个儿子,他医馆里的事,我也不大问的——那也是经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师指点,大师说,他妙手回春施针救人,那是和阎王爷对着干的事儿。我呢,怎么说手头也有个票号,这票号四面通财……”
便又将这慈恩寺的妙善大师,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嘘了几句。
深宫内院的女人,因身份缘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来往,对妙善大师的兴趣也是逐渐浓厚,不禁便道,“听你平时常常提起这位大师,他素日里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气?”
蕙娘笑道,“大师不大和达官贵人们往来,在我们这群人里,名气倒是不显。但平日里热衷行善,是城东一带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来往都很密切。平时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经常和妙善大师携手义诊发药的。”
牛淑妃眼睛一亮——这个权仲白,什么事都不走寻常路,就连找供奉,都要找个这样的供奉。不过,这对她而言却是个不错的机会,皇上身子不好,以后仰仗权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时日还长着呢,虽说焦氏自陈,和夫君关系比较冷淡,听不见多少心里话。但好歹也给指了一条明路,这做丈夫的和谁过从甚密,最清楚的还不是他媳妇?大把的布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师不为她、为牛家说些好话……
她眼珠子一转,便欣然道,“竟还有此事?这样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点两句,我这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还未出宫礼佛,待册封大典之后,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宫上慈恩寺走一遭儿吧?”
蕙娘也就是闲来无事,投一发鱼饵而已,没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抢着跳出水来咬饵食,她自然也就顺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几天了。”
只要皇上的身子还是这样,蕙娘的态度又总还是比权仲白要软和一点,能让别人看得到希望,那么宫中妃嫔,对她就永远都不会太不客气。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约会以后,又说了几句闲话,见蕙娘有告辞之意,便站起身来,亲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贤嫔也就跟着一道辞了出来——几人说得投机,耽误了不少时间,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学了。
因按现在时辰,太妃业已午睡起来,蕙娘还要过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贤嫔同路。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蕙娘见牛贤嫔还是那样笑微微的,星眸流转间,似乎总有几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么事这么滑稽。”
“我是觉得……”牛贤嫔也没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压低了声音,“少夫人你,有些太捉狭、太欺负人了。”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牛贤嫔双眼一闪一闪,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两面为难,只好顺着……”
她比了比后头,“她的意思往下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凤心大悦,自个儿又落得了清静,想来,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兴盛一段时日,也算是皆大欢喜。其实这亦是老成之举……只是我想到方才姐姐的神态,便实在忍不住要笑,还请少夫人见谅。”
牛贤嫔以那样出身,如今又得了孙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颇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点也不会小看她的。可她从前在人前,似乎总是寡言少语,半点都不出彩,此刻温言软语、轻言浅笑时,方现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这话里话外,损着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绷住了道,“我这也都是实话实说——”
“姐姐是命好。”牛贤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渐渐地收敛了笑意,她坦然地道,“总是赶上了好时候儿……这宫里出身比她尊贵的人,也有得是,可谁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这样黯然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有些可怜人,虽是金枝玉叶,但将来大半辈子,却都要受苦。”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寿公主吧,她这一阵子,身体是越发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说几句话,没准心里还能松快松快呢。”
说着,又冲蕙娘点了点头,便自己加快脚步,往太后宫阙去了。
蕙娘去太妃那里,无非是尽权家女主人的义务,和宫中诸位巨头保持良好的关系。太妃现在一心教养安王,很少牵扯进后宫纷争,对她当然也不过分热络,她略坐了坐也就出来,本要回家,可听了牛贤嫔那番话,又有些举棋不定,站在长长的甬道前,才略作犹豫,导引她的大太监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记神医吧?今日两夫妻都在宫里,却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桩奇事了。您若是想寻相公了,他这会应该在福寿公主跟前扶脉呢。”
蕙娘心头,微微一震,顿时已把牛贤嫔那番话给融会贯通。她心底亦不是没有感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拢权氏,却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权家就离她越远。以羞辱吴兴嘉作为交换,更是尽显胡闹荒唐,倒是这个小牛娘娘,随随便便几句话,已经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说,牛淑妃一辈子只得一个命好,不然,副后的位置,又哪里轮得到她来坐。
“不必了。”她笑着冲那大太监微微一点头,“后宫重地,未经通报哪能随便乱闯……公公有心,我记着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还是先回家去吧。”
大太监情知这个人情,权少夫人已经认下,他回头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礼,“如此,少夫人请这边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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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心胸洒脱,并不急行军过来寻夫,福寿公主屋内,便始终保持了静谧而温馨的气氛,权仲白在药方上落了最后一笔,抬头把方子交给福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口中还道,“公主这是心病,心结能解,不吃药也无妨的。若心结不解,就吃了药,终究也妨害到五脏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体弱多病,只怕……”
福寿公主苍白着一张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瞟了瞟权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视着地面,她纤白的手指握成了拳,凑到嘴边,遮住了自己轻轻的咳嗽,过了一会,才止住了嗽喘,略带幽怨地道,“神医不必忌讳,福寿知道您的意思,若我体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风俗,只怕会招来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几个哈屯,就更要欺负我了。”
大秦喜欢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没这个规矩,不能生养的妇人,要来何用?权仲白没有否认福寿公主的话,只道,“公主还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间给起的绰号,罗春是正儿八经的蒙古万户。鬼王叔这个名号,别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
福寿公主一咬唇,顿时珠泪欲滴,她并不接权仲白的话,而是低声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小樱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权神医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了下,应该是欠了长评一次加更,评论两次对不对?
如果我记错了,告诉我哈!
蕙娘受欢迎,小权也不差,人家的桃花来历更牛逼……公主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