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情丝

    权仲白行医多年,什么场面未经历过?福寿公主才一开声,他便心底叹了口气,才要开口时,下们却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权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凛:这个福寿公主,平时总是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对底下管束居然如此严格,她要只带个贴身宫女,和年轻外男静室密谈,底下竟是一句话也都不敢多说。

    走到这一步,权仲白也不再矫情了,他并不说话,只是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福寿公主。任是福寿公主眼波流转,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现一点波动,周身气势反而越来越冷,哪又还有半点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风情的鲁男子,福寿公主眼波如丝、似怨似诉,凝睇着权仲白,半晌才细声道,“这一个多月来,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对福寿,也没有从前那样和气了……”

    权季青正是一个多月前失踪的,权仲白虽有城府,但福寿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锐。每日里他见到这许多中,恐怕瞧出他异状的,一个指头能数得过来,福寿公主一个月才见他几次,能发觉不对,恐怕还是出于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权仲白又瞥了福寿公主一眼,见她星眸带盼、桃腮微晕,真是说不出的动,叫见了,真是打从心底生出怜意来,恨不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让她失望……他只得又叹了口气,沉声道,“公主,这件事从前也提过,权某从前也给过一个回答。这回答,是不会更改的。”

    福寿公主面上顿时闪过了可以眼见的阴霾,她又垂下头去,轻声道,“权先生,这件事,以的本事,绝对能安排得天衣无缝的……”

    “嘿,天衣无缝。”权仲白倒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无缝。”

    流露这片刻真情,福寿公主跟前,已有几分冒险,这女娃自幼宫廷中长大,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也是一绝。又因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为罗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绸缪,给她安排了不少教席,虽然她平日里不声不响,一点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极为平庸,但只从刚才一件事,便可见到她内心深处的丘壑,更别说这一两年来,随着朝野间局势的变化,她明里暗里,已经央求了好几次,想要让权仲白为她办一件事,权仲白虽未答应,但也清楚地认识到福寿公主并非是表现出来得那样简单,她跟前过分忘形,没准就会被她抓到一些线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点把柄。

    “再说,这件事牵连甚广。”也许是因为心绪的确不好,今日他特别没有耐性,决心把话说开,“帮助公主不要紧,事后两国该如何善后?罗春娶不到公主,可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事关系到了天下政局,并不是一个医生可以随便插手的。”

    他又瞟了福寿公主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再说,公主一个弱女子,没有了皇室名分,一个如何安身?身份敏感,万一被寻到,良国公府顿时便是大祸临头,难道助脱身后就不再管?少不得要为寻个妥善的去处监管起来。十几年内,甚至都不好随意出门,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别想。天长地久,的一辈子,还不是被耽搁住了?”

    这一回,福寿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几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姐姐国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寿比她不上……这一辈子,都只有欣羡的份儿。可先生您知道么,福寿最羡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财势,甚至也不是她的长相……福寿只羡慕她生得比早,羡慕她,羡慕她有先生这样的夫君……”

    如权仲白所说,一个弱女子,没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护卫,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虚度的下场。那么于情于理、水到渠成,权仲白担负起她的终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结果。一个皇室公主,情愿连名分都不要,来做权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还用说吗?福寿公主是一句不该的话都没有说,只对权仲白做了一个请托,便等于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话都说得尽了,这世上怕也只有权仲白这样的,能如此铁石心肠,将她几次表白,都给挡了回去。

    “请先生赐神药,助假死,先生不肯答应……”福寿公主见权仲白并不答话,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怨怼地横了权仲白一眼,才续道,“可请先生别治这嗽喘的疾病,令的身体,不适合嫁到塞外,先生却也总是严词回绝……”

    她不禁轻轻地饮泣了起来,“先生别怪福寿胆小怕事,实几千年来,哪有真正的嫡亲公主被卖去和亲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说,罗春已有数位哈屯,个个来历不凡,又都追随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儿女。福寿此去,夹带大秦国势,只怕不为大哈屯所容……罗春和皇兄如胶似漆时还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又哪有容身之处呢!”

    不论福寿公主该不该抗拒和亲,采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这番话她是真说得动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发自肺腑的担忧。权仲白叹了口气,和声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难处,先头您一提这话,也不会再给公主扶脉了,您身子底子还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没有机会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给压制下去,这样一来,便可早日为万户生儿育女,有了儿女,万户身边,就算是扎下根了。公主如还有些别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误,权某也是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福寿公主也算是权仲白的老病号,是他看着长大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权仲白起了些异样的心思,这事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至于成为权仲白的一个心结。他处理这种事,那是游刃有余了,这一番话,说得软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顾及了两的情分,福寿公主的眼泪,扑梭梭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哽咽着道,“知道您的意思,您和说过,‘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够改命,这种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认命,求别是求不来的’。是……是福寿没有本事!”

    毕竟年岁还小,就有些心机,也被情绪冲散到了一边,福寿公主一扭身子,靠心腹宫身上,便孩子一样地抽泣了起来。“可问您,究竟是谁重提和亲之事,把罗春从无缘的姐夫,变作了的未婚夫……您、您却怎么都不肯答。也没想怎么着,就是想知道,不成么?”

    她抬起头来,红着兔子一样的眼儿,切切地望着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歇斯底里地道,“这一辈子,就被那几句话定了弦儿,难道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么?”

    权仲白又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会背后嚼舌根的,公主若信不会向皇上告密,便也当信,不会向您透露这个秘密。”

    福寿公主没话说了——这个檀郎,有多迷,就有多无情,他虽有那水墨一样泼天的风流护身,可对哪一个如花似玉的后宫女子,都是那样不假辞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泪,恐怕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权仲白那话,虽然处处理,可也点出了一个事实:他心里,只怕福寿公主和皇上的地位,并没有孰轻孰重。也就是说,自己他心里,是一点都不特别……

    这就有点伤了,国事当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随心所欲。福寿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无法同恋慕的对象有个结果是一回事,他心里毫无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沮丧,顺着心尖尖滴了下来:那个焦清蕙,真就那样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说到美貌,后宫中也不是没有能比得过她的女子,凭什么,凭什么香山静宜园里,流传的全是冲粹园内夫唱妇随的故事,凭什么她得远嫁漠北,去做罗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却能独占鳌头,坐拥天下最豪奢的财富、最、最迷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园林,享着那间有数的清福?她不过一个偏房庶女,可她福寿公主却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先生必定极爱少夫……”虽有冲动,想要将权仲白赶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颜,但随着皇兄健康恶化,福寿公主内心也是深知,京城内,再没有谁能挽回她远嫁的命运,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尽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绝,一颗少女芳心几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舍得令他离开,眼看两话题,似乎无以为继,她慌忙又寻了一个话头。“福寿还记得,先生成亲以后,日渐容光焕发,面上都多了些生气……”

    她又瞟了权仲白一眼,犹抱着万一的希望,低声道,“虽说近一年以来,您心事重重,似乎渐渐少了欢容,但想来,那亦和少夫无关,少夫这贤内助,必定能抚慰您的情绪,让您更加开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寿说得对吗?”

    与其说这是一次拙劣的离间,倒不如说这是一次隐晦的表白,权仲白苦笑了一声——要再回绝福寿一次,可能伤她是有点过了,他虽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但也不愿意把一个稚龄少女的尊严,摧残得太重。

    可才要措辞回话时,想到福寿公主的话语,一时间他也不禁有几分惆怅,半晌才道,“嘿,问世间情为何物,若只是叫开心快乐,又哪有这许多的情怨诗篇?”

    见福寿公主眼神一亮,权仲白忙又补了一句,“日后公主见了罗春可汗,便能明白的说话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数的英雄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为出众……恕直言,倒是比们大秦的驸马选,要好得多了。”

    宁为英雄妾,不做庸□,的确是一种普遍存的心理。福寿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权仲白浑身不自,却又有几分好奇,福寿公主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许配给罗春,这些年来,她曾将此事视为命运努力接受。态度发生转变,也不过就是近两年间的事,虽说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确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态度?

    “也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听来,觉得草原生活艰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问,“难道您身边有去过塞外不成?怎么觉得,您把罗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点!”

    福寿公主到底年纪小,也是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边的宫小樱一眼,见小樱微微摇头,才道,“是福寿想当然了,请先生赎罪……”

    权仲白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小樱,这才举手告辞,“还请殿下善自保养,希望下回给您诊脉,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转。”

    起身走到门边时,又听得急急的脚步声,福寿公主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小樱陪长大,也算是的腹心之……”

    “殿下请放心。”权仲白听声辨位,觉得福寿公主靠得颇近,便不敢停下脚步,而是边走边说,“权某的嘴,一向也是很严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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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突发的插曲,似乎暗示了日后可能的纷争。福寿公主嫁到罗春身边,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疯狂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她对提议和亲的始作俑者看来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许日后被利用,就是大战的起源。但事情还酝酿之中,以权仲白的一贯立场,他也不可能过多地插手。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处宣扬,甚至连清蕙那里,都不会吐露分毫——这一阵子,清蕙接手了家里的一些应酬事务,不得不频频入宫,和福寿公主照面的机会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内情,再面对公主,不免就有几分尴尬了。

    权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样身后宫,只是他被公主绊住,到家时要比清蕙晚了许久,清蕙业已洗漱换衣,陪着歪哥炕上玩耍。见到他回来,她倒没什么异状,只道,“就有皇上的宠幸,也该谨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这么晚才从后宫出来,终究影响不好。”

    这话情理,权仲白也无话可说,含糊应诺过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饭。吃着吃着,总觉得清蕙若有所思,时不时就打量他一眼。

    他虽然俯仰无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儿家的情思,心里总是有点发虚的,见清蕙表现有异,随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两都宫里,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虑着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献殷勤给她报信,点明他公主宫室。这么一来,他耽搁这许久,清蕙眼里,也许便有许多想法了……

    正这样想时,果然已听得清蕙叹了口气,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同权仲白感慨,“没想到,也是挺有女缘的么!”

    这句话出来,权仲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正要为自己辩解时,清蕙已是又挥了挥手,“以后还要更小心些,后宫中处处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这一番说辞,未尝没有隐晦的劝诫之意。这女色上的事最说不清了,任心里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烧身,烧不死,都有一场好大的麻烦。”

    只这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饭来了。

    能这么轻松过关,权仲白也有些吃惊,性就是这么贱,本以为会有一场雷霆,此时忽然逃过,对清蕙,他难免生出一些亲昵之意,再看清蕙时,便觉得她眉眼沉静轻松,透着说不出的从容,一个月前那魂不守舍的凄惶,就好像是他的错觉了。

    当时季青刚刚落网,整件事还透了许多疑点,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现反常,也情理之中……

    “出什么神呢?”清蕙反过筷子,点了点他的手背,倒是把权仲白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一会歪哥进来,又没空吃饭了,这会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里去了,快吃点吧。宫中饮食不定,一进去就是大半天,长此以往胃居然没出问题,真是稀奇。”

    权仲白哈哈一笑,心头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闲谈,“今日牛淑妃宫里,又有什么趣事?”

    清蕙随意交待了几句牛淑妃的蠢态,想到吴兴嘉居然被当作了牛淑妃用来交换的筹码,便不禁笑道,“她也是个一根筋,可能娘娘跟前打听了几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势踩的心思……过几天吴阁老寿酒,肯定不去,这也罢了,但王尚书太太的寿酒,倒不能不去了,看来,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阵子,踩几下啦。”

    这些京城贵妇之间,针锋相对也是寻常事,权仲白哪会放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吴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对此上心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个话头,饶是如此,听蕙娘这么一说,他也只是打了个哈哈,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是要下的面子,当着那么多的面,也不好太过分吧。躲躲不就完了?这种时候,闲气就不去争了吧。”

    说着,也是若有所思,“虽说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样子,一时半会,倒还不打算交权给。就连王家的寿酒,他都没让过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毕竟也是姻亲,虽然爹没打招呼,但还是亲身过去,更显礼数……”

    再是才子佳,再是翻云覆雨,日子也还是要这一句句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中,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这一句句的鸡毛蒜皮里,夫妻两,才渐渐地处成了一体,水磨工夫都做了几年,两渐渐也磨合到了一块。这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了下来,但以此两的胸襟和手腕,若没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时半会,也还未得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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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嘿,凡做过的事,怎能没有痕迹。三妞将来,恐怕未必不会因为这件事倒霉。

    就是蕙娘,也该认识到自己情敌的威力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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