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按摩

    渠氏都落荒而逃了,蕙娘也不好过分逼迫她——她也是被渠氏给逗乐了,这个守灶女,虽然也精明厉害,但出嫁以后专心做人媳妇,在历练上,毕竟是欠缺了一点,谈判桌前,难免有些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了。她索性站起身来,重新整顿一番仪容,又到正堂坐下,规规矩矩地等待王尚书进来。

    自从王尚书为焦阁老披麻戴孝以后,两家间的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毕竟这样的交情,不是说斩就能斩得断的,已经有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意思了。以后王家若是败落,焦家少不得要尽力拉扯,而焦家如果落魄了,王家要不容留遮蔽,也会被别人指指点点——有了这一层关系,王尚书见到蕙娘,态度要比从前随意得多了,他端出长辈的架子,受了蕙娘的礼,两人分宾主坐下,用了半盏茶,才和颜悦色地道,“前一阵子,老师家里不太平。我本有心出手,可看你处置得极为妥当,也就没费这个心,若是有什么能用得到你伯父的地方,你就只管开口就是了。对吴家,不妨狠一点,毕竟是化解不开的仇恨了,可对别人家,未必要如此赶尽杀绝不留余地……不然,人家心里也觉得你做事不够厚道。”

    蕙娘敛容受教,她揣摩着王尚书此来,说不定还存了请她再出手推吴家一把,把吴尚书入阁的事彻底搅黄的心思,因便堵他的话口,道,“本也想给世伯送信的,只是吴尚书入阁以后,眼看着就要轮到您了。这时候可不好生事,我又怎么好让您揽事上身?”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又说,“要不是皇上找封子绣给我带了话,让我放过吴家,他们也没这么容易过关,好歹要再脱一层皮。我这里可还有些手段,没使出来呢。”

    只是一招,就把吴家给玩得名声大跌,后续手段有多毒辣,真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王尚书在蕙娘跟前,有时真是只能端着个长辈的架子,他讪然一笑,吞下了原本将要出口的话,“可惜了,皇上终究是铁了心要把吴鹤运作入阁,不然,只是这一次的事,便可让他元气大伤,终生都难以再前进一步。”

    顿了顿,又道,“盛源号的事,渠氏给你打过招呼了?”

    蕙娘笑着点了点头,“您放心吧,还是要依足商界规矩做事,不会太过分的。刚才渠妹妹还和我说,要让家里人给宜春号摆酒赔罪……”

    两个超级大票号之间的战争,也就是蕙娘、王尚书当作闲话来讲了。王尚书叹了口气,“依我想,现在你们两家,倒还是和睦一些为上。不然,有些动乱的势头,只怕真的是压不住了。”

    蕙娘神色一动——王尚书和盛源号的关系,看来真的颇为密切,他不但令渠氏以王二少奶奶的身份出面,甚至自己亲身来做了这个说客。从前宜春号的事,老太爷可从没有对外人开过口,有什么事,都是让焦鹤出面去办的……固然,这也是王尚书和老爷子的性子不大一样,但一个展眼就要入阁的一品大员,为了票号利益开声,也可见这几年来,越发是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王尚书便叹了口气,“要不然说,西洋的奇技淫巧,只能供赏玩,不能当真了来办。一应事情,全是地丁合一、西洋工具给惹出来的。新党现在沾沾自喜,自以为地丁合一,清出来的那些人口,正好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西北种地。连年人丁繁衍那就是盛世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只是一般人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压根想不到日后罢了。以许家那个不务正业的世子夫人为首,一个两个为了挣钱,不惜与民夺利。她父亲杨海东,从前老师爱将何冬熊……这些新党的中坚,本已经老奸巨猾、势大难治了,现在又添上了一个晋党,岂不是越发如虎添翼!现在晋商里,还没有倒向三皇子那边的,其实也就是盛源号、宜春号了……”

    这种事,的确要他这样的天下管家,才能看得出文章来。权家无人入仕,是优点也是缺点,自从老爷子去了,蕙娘对政坛、国情的了解是有点荒疏了,听王尚书说得这么惨,她不禁微微一怔,道,“怎么,晋商不是一向不过问政治,甚至都是两边投注的么,怎么这一次人心这么齐,都倒向三皇子那面去了?”

    “还不就为了个钱字。”王尚书的眉毛益发往下耷拉了,从前他刚进京时,蕙娘也见过他几面,那时虽说落魄多年,但做派却没丢下,总是个风度翩翩的美髥君子,可当了几年尚书,他见老得厉害,现在面上纹路深刻,鬓边白发隐隐,倒是真见了老态。“晋商、徽商、苏商,这五年来办工厂发家的不知有多少,全都奉许杨氏为神仙人物。这个许杨氏也是奇怪,自己花那么多钱研制出了新的机器,卖出去价钱竟也不贵,不到半年,别人就能仿出来一色一样的,就这样她也肯卖……这五年间,江南真不知变了多少,有钱人越发是富庶繁华、奢靡到了不堪的地步,可那些个没地的工人,失业的不知凡几,不是卖儿鬻女,就是背井离乡……”

    在蕙娘看来,杨七娘此举倒很有脑子,她卖得便宜,质量又好,人家也不至于去买仿货,都上她这里买正货,反而更容易回本。不过她是明白杨七娘心思的,此女‘志向远大’,并不指望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好处,好像是能推广出这些新式机器,心里就满足了似的。她沉吟着道,“有奶就是娘,这些商人们,现在肯定是站在她这边了。”

    “徽商、苏商还好,都是南边的,一心赚钱,也没什么太大的心思。”王尚书重重地说,“就是晋商,这十几年来栽培了许多读书种子,现在考出科举入仕做官的人,地位有六品、五品左右的,也有不少了。这些乡党互为表里互相照应,也是不小的势力……”

    此起彼伏,仔细这么一算,三皇子的声势,可说得上是十分可怕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钱也算得上富可敌国,比起来,二皇子这里的势力,便显得单薄了一点。尤其在文臣序列,更显得王尚书有点孤掌难鸣了。

    话说到这里,王尚书的来意,蕙娘也基本领会到了:也有说合盛源号、宜春号的意思,但最重要的,还是想向她寻求帮助。毕竟,从前老爷子的关系,现在王尚书虽然接过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和王尚书若即若离没什么情分,但和焦家的关系,却十分深厚。

    蕙娘想了想,因道,“宜春、盛源的恩怨,不是这么一两句话就能了结的吧,宜春股权互相牵制,其实本身地位是超然一点,将来不论谁登上皇位,只要还想天下升平,估计都不会对宜春开刀的。这事,我不能就这么做主,还请世伯见谅……”

    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勉强说,“倒是这申明厉害、联系亲朋对抗商党的事,我看的确是要紧的,世伯说得对,盛世人丁繁衍,但耕地有限,如不能对外扩张,迟早都要内乱的。现在这厂、那坊的,闹成这样,流民都快比前明末年还多了。一旦要闹起来,国家都要乱了。我生作是个女子,没有这方面的长才,不然,一定在世伯身边摇旗呐喊。现在虽不能亲自上阵,但写几封信倒是可以的。不如这样,世伯你把信给我,我再加个封,多添几句话,这里给您送去,您看如何?”

    王尚书最吃亏就是多年在偏远地方为官,人脉上始终欠了一点,老太爷放出去做官的那些门生,现在也不是没有做到封疆大吏的,奈何和他都没什么交情。蕙娘肯出面牵线搭桥,他焉能不喜形于色?也不再提盛源号了,忙和蕙娘把细节敲定了,方才同她说些王辰、文娘之间的事,因道,“王辰这孩子,多大了还不大懂事,成家立业,家在业先。他一心要做一番事业,倒是浑忘了这点,这些年来冷落妻妾,我们做大人的都看不下去。亏得文娘懂事,能体贴她。这一次,他母亲回乡,也顺带去看他。我已嘱咐内子,必定好好数落他一番。”

    蕙娘自然也要换出笑来,替文娘谦虚几句,又谢谢她们包容不懂事的妹妹:反正,文娘在王家,王老爷政治上有什么需求,她也只能是能帮就帮了。好在王家夫妻还算懂事,不会出现她出了力,文娘还要受委屈的情况,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好来好去罢了。

    把王尚书这对翁媳送走,蕙娘的接待任务,才算是告一段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空闲下来了,这半个月内,梅花庄里的一些人事,她要和良国公汇报,要和权世赟聊聊,要让他们掌握到自己这里的进度。尤其是同盛源号之间的攻守,更要对各方势力做出交代。与此同时,权世赟、良国公等人也要把东北那边的消息反馈给她,让她知道修船办货的进展,还有老家那里的一些内部斗争、不同意见等等。等这些事都忙完了,还有良国公府她身为主母无法回避的家事,宜春票号的公事……

    只是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涨疼,这里客人才出了二门,蕙娘连见客的衣服都顾不得换,回身就扑到榻上,闭上眼呻.吟道,“我真个是要累死了。”

    和她的左支右绌相比,权仲白就要轻松写意多了,今天不过是陪王尚书谈了几句风月而已,他在蕙娘身边坐下,道,“倒是难得听你喊累。”

    蕙娘有气无力地撩起眼皮,扭头瞪了他一眼,“你当和这些人精子打交道,不耗费精神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气若游丝,“再见上一个,我怕我的脑子都要烧起来,以后都变傻子了。”

    权仲白到底是做医生的,听蕙娘这么一说,眉头不免一皱,他拿起蕙娘手腕,道,“翻过来躺好,我给你把脉。”

    蕙娘闹着要把手抽回来,“把什么脉,不把,我累,我要睡一会儿,你出去吧……这几天累得浑身疼,肩膀痛死了,没力气翻身……”

    权仲白也不理她,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蕙娘手腕,似乎已经把出了脉象,又翻她的眼皮看了看,便道,“耗费心力太过,有点阴虚火旺,反应到周身,轻微水肿。我给你下几针吧?”

    他难得关心人,蕙娘也不便再耍脾气,她慢慢撑起身子,自己去梳洗换衣回来,见权仲白已经拿出一根大粗针在手中掂量,便不禁倒退了一步,道,“这么粗?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畜生啊……我……我不要扎了!”

    权仲白先还有点不快,后来扫了蕙娘一眼,倒有点啼笑皆非,因说,“我好像还从没见你这么害怕心虚呢,怎么,你是怕针吗?”

    他从前也给蕙娘针灸过的,现在一回想,便恍然大悟,道,“噢,难怪你怀乖哥时候,我要给你针灸,你总说孕妇见针不好。”

    蕙娘有点发窘,忙转移话题道,“我浑身疼得厉害,你先给我捏捏,一会我睡过去了,你再给我针灸吧。横竖我看不到,也就不怕了。”

    权仲白笑道,“哟,你还挺厉害的,我还没一个病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呢,你算是独一份了。”

    他容貌清雅,这一笑十分好看,蕙娘看了几眼,方道,“你好意思说!虽说主意是我出的,有些事你就是想帮我也帮不得,但到底是我们家的事,你看着我累死,难道就不亏心吗?”

    她直接就在床上趴下,“废话少说,快摁摁我的肩窝,你力道大,比丫头们摁得都舒坦。”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这个相对来说比较清闲的幸运儿,难道还能偷懒?他先坐在床沿,为蕙娘摁了摁肩窝,只是这个姿势不好用力,蕙娘嫌他摁得不用心,权神医便索性跪跨在蕙娘身上,施展医家绝活,为她揉捏起了整片香肩。

    他手掌捺下去时,指下筋肉的确颇为紧绷,权仲白暗运真气,使手心发热,不疾不徐地将经络揉开,不多时,他身下的清蕙便发出了轻声的呻.吟,舒坦、放松之意,展露无遗。又过了一会,她好像是有点热了,便稍微一挪动,把衣领解开了一点儿,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方便权仲白用劲。

    针灸本来就要赤身**,所以一般只限同性患者能够使这法门。清蕙当时以为要针灸,只在肚兜外头披了一件红袍而已,估计都没系紧,现在这一挣,衣领顿时就敞开了一个大大的口,从她脑袋心往下看,怕都能看见衣襟内的大半风光……权神医眼力好,偶然一眼看去,便见到一点被压做半球的雪白,他忙挪开眼神,看向别处,但心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嗯……”蕙娘却好像一无所觉,她梦呓般地和权仲白闲话,“忙得都不记日子了——过几天我们还得回焦家呢,腊月里得回去给娘上柱香,你说,什么时候回去好?”

    被她这么一提,权仲白倒忽然想起来:不知不觉间,清蕙的热孝,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瞪着蕙娘的脊背,忽然间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他不提一句针灸,哪来这么多事?现在倒好,该怎么办,连他也没了个头绪。

    可话又说回来了,权神医苦笑着想:就是在热孝里,给焦清蕙针灸,怕也是个苦差事吧……

    正这样想时,蕙娘又打了个呵欠,她扭过头来,半是狡黠——一半,一半也是带点羞涩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又道,“歪哥就快放年假了,他惦记着和你出去玩呢,你自己看着办,有空就带他出去走走,可别让儿子寒了心……”

    她张开殷红小嘴,素手拢了拢红唇,便又满足地转身趴下,把晶莹雪白的一小片肩膀,留给权仲白欣赏,过了一会,见权仲白没动静,还不满地耸了耸肩,道,“你干嘛啊,怎么不动了,摁啊,我正舒服呢……”

    权仲白这个一贯很容易把别人弄得无言以对的奇人,现在,也终于尝到了无言以对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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