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接触鼠疫第一人,权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事，蕙娘亦无话可说,只令人将他抬回府中,不料却被告知：“凡有发病迹象都不能进入内城。”
蕙娘听说，便要亲身去照看权仲白,可权夫人、太夫人此时都没了主意,忙问道,“你出去了若是染病，我们一家老小该怎么办？”
现良国公也城外驻守,无事是不回来,蕙娘一出去,府中真是空虚无人了。可她现哪管得了这些，几乎是有些蛮横地自行收拾了东西,留下绿松襄助权夫人管理内务，这便出城去看权仲白。
出去到了外城营房内，蕙娘才是吓了一跳，权仲白居住军医帐前排满了来就诊军士，有些看着就已是发了高热，站着站着人就一头栽倒下去。
看来，坏结果已经出现，这疫情到底还是散布开了。
饶是蕙娘也是见惯生死，此时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京城重地，不比别处，若是被北戎攻下了，很多事都要有了变数不多，大秦也将会元气大伤。而且若是被这种形同作弊办法给坑了，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可眼下这样，援兵还路上，城内即将流行起瘟疫事，又是极为不祥征兆，令人多少有些悲观。
不其位、不谋其政，蕙娘现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了，顶着远方传来若有若无臭气寻到了权仲白所营帐，帐内权仲白闭目安睡，桂皮正一边熬药，见到蕙娘亲身过来，大惊弹起道，“少夫人怎么来了。”
“我来陪他。”蕙娘自然地说，见桂皮面色也有几分晕红，亦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探额头，便皱眉道，“你也烧起来了？”
“只是低烧而已。”桂皮咳嗽了几声，反而略有些羞怯、愧疚般地道，“现下已经有所好转了。”
“这是好事。”蕙娘说，“你儿子我已经令人送往梅花庄里了，那处僻处京外，又不第一线上，应该能保得安宁。你妻子倒是还府内，脱身不得。”
桂皮听说儿子已经被送走了，已是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道，“就是死了，都是值得。”
蕙娘笑骂道，“什么死不死，咱们现都已经回不去了，再让多人过来也是带累他们，就三个人了，别这么矫情，你去歇着吧，我来熬药好了。”
桂皮毕竟病中，撑着病体做事，已经是比较吃力了，听蕙娘如此说，犹豫了一下也就从善如流，蕙娘自己桂皮位置坐下熬药，过了一会，权仲白床上挪动了一下，嘶哑地道，“药好了么？”
蕙娘掀开盖子看了看，道，“还要一会儿就好了，你且先等等。”
权仲白听是她声音，便支起身子看来，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低沉道，“你不该来。”
蕙娘见药火候已至，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滤呢，听权仲白这样一说，倒不耐烦起来，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
她把药碗端到床边，想了想，便伸头权仲白唇边亲了一下，“现我也被染上了，回不去了。”
权仲白双眼通红，看来疲惫不堪，闻言白了蕙娘一眼，却也不禁一笑，“孩子们都到天津了？”
“送走容易，传递消息却有些难，到是已经到天津了。”蕙娘如实回答，“但什么时候去广州却还不知道，桂含沁信里说打算看看形势，相机而动。杨七娘轰轰烈烈她们那附近闹灭鼠呢……别事我也不知道，也没心过问了。”
权仲白点了点头，拿过药来，一勺一勺沉默地吃着，蕙娘叹道，“你还算是好了，我刚才来时候，外头有好些重病号，都把军医帐给塞满了。”
“嗯。”权仲白丝毫也不意外，“不奇怪，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轻微症状了。这几天，他们应该也是采纳了我提议，一样捉了些老鼠用抛石机给扔回去了。”
对外头事，关心基本也就到这里了，蕙娘想了想，道，“或者我们还是去临近别庄里吧，这里有些太吵了，病人也多，不利于你休养。”
权仲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蕙娘看见了，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静些不好吗？”
“本来留这里，也是方便看顾收尸意思。”权仲白道，“死别庄里，万一人也能传染呢？那个地方就没法住人了，叨扰乡邻总是不好……还是别搬动了吧。这个病如按杨七娘所说，真要发作起来也就是几天事。”
蕙娘见他意思坚决，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空碗收走，道，“这药有用吗？”
“基本没用。”权仲白说，“也就是吃个心安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都觉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营房，便坐到权仲白身边道，“也不知城里会不会闹起来，嘿，你瞧你一辈子活人无数，后生病要死时候，身边就得我一个人。”
“就是有人要来，我也不让。”权仲白安静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捏住了蕙娘手，“如过给别人，我心里就太内疚了。”
“那过给我就没关系么？”蕙娘索性偎到了权仲白身侧。
权仲白道，“你是自己愿意——”
他确只是低烧，精神也还不错，说了这些话，都还不疲惫。揽住蕙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又自笑起来，蕙娘道，“你笑什么？”
“若是五、七年前，我哪里想得到。”权仲白边笑边说，“你这么怕死人，今日却会自找死路。”
蕙娘自己想到刚成亲那段日子时她惶惶不安心情，不免也发一笑，“那时候，实是怕死得很。”
“现呢？”权仲白问。
“现也一样怕。”蕙娘道，她轻轻地把头靠了他肩上。“但是怕被你留下来。”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会，权仲白道，“你这么怕死，跟着我，受委屈了。”
“还不都是一样。”蕙娘低声说，“你这么不喜欢阴谋诡计人，跟着我也受委屈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早都过了这个阶段了。真要说对不起谁，也就是对不起儿女们吧。”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歪哥大了，能照顾弟弟妹妹们。可惜，你不能随着他们一起走了。”
“我本来也不想走。”蕙娘轻轻地说。“夫妻乃是同林鸟，既然是同林鸟，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就该一起死。”
她这话乃是发自肺腑，此时虽然身处营帐中，为鼠疫病人包围，也许下一个发病就是她自己，又或者权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蕙娘却觉平安喜乐，她一生里，这还算是很少有一刻：她可以不必为将来担忧，不必为将来疲于奔命，可以简单地停下脚步，等待命运对自己宣判。
两人不知安静了多久，权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他凑蕙娘耳边道，“你说，若是我们都去了，权世赟他们会如何暴跳如雷？”
蕙娘唇边不禁露出一点微笑，她也凑权仲白耳边轻声说，“我们死了还不算什么，要是六皇子死了，权世赟才该哭呢。都走到这一步，前头只剩两块石头了，六皇子忽然一去，他们不发疯才怪。”
“歪哥……”权仲白道。
“有桂含沁照料着，身边还跟了廖养娘，关键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蕙娘道，“我意思，不论是否有事，好都去广州，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儿子从这些烂事里摘出来？现有了如此千载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下了广州以后，你我如能幸存，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脚，正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权仲白也是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是啊，起码下一代现是能被摘出来了。不论你我死活，都能不受牵连。”
蕙娘也就是思及此，方才心满意足。她和权仲白依靠一处，轻声细语，说些从前琐事，两人手扣着手，均觉十分满足。
到了晚上，权仲白低烧稍有好转，蕙娘却发起烧来，病程脉案和权仲白十分相似，自然也抓药来吃。因她是女子，营帐中到底不便，几人遂外城找了一处屋宇住下。只是蕙娘烧要比权仲白重些，咽喉又肿痛，辗转□真是十分苦楚，遗言都说了许多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
鼠疫，按杨七娘所说，那死人也就是五六天事，蕙娘经过五六天，倒是自己好了。此时权仲白和桂皮也都大好了，几人面面相觑，劫后余生庆幸之余，也都有点尴尬：这么慎重其事地把孩子们都给送走了，整得和天下大乱似，结果到了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居然这就好了？
他们就算平时身份再特殊，此时外城也就是疫病病患而已，而且因为良国公驻守不是这个方向，现连音信都不能互通了，整个外城西门全被封闭起来，敌军不愿意打过来，友军也无法过来探视。因此这几天也就是闭门养病，和外界往来很少。此时三人都痊愈了以后，方才开门出去，本来都还有点劫后余生庆幸，这时一出去，还没到营房，已是全傻了眼。
街边已经开始出现死人了……病患□是随处可闻，看来疫病已经完全开始流行，而且比较可怕是，要么官方已经完全不顾收殓，要么就是已经收殓不过来了，不论是哪一点，这都是极为不祥预兆。l*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