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不禁大骇,差点忘了压低声音，“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了？”
毕竟商议是比较机密事,她要前进几步以便密斟,可权仲白却摇头道，“不要再靠近了——此事颇有几分复杂，你听我慢慢和你说。今日双方发炮,天威炮果然射程还是较远，足以覆盖城门,令北戎火炮根本就无法向前。所以炮发完以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了,我们弹药充足,北戎根本无法进关，当时众人都已经松懈。然而北戎行为却令人费解——他们运了投石机上前。”
投石机也算是攻城利器了，但京城周围已经是被坚壁清野,要寻到大石真是谈何容易。蕙娘静听权仲白续道，“当时我城内没听到什么，还诊治受伤兵士。后来听说北戎拿出投石机相对轻便，根本抛不了大石，众人越发一笑，压根都没当回事。然而北戎这回抛却不是石头，而是拿笼子装着老鼠！木条笼落地即散，这些老鼠顷刻间便不知跑去哪里了，还有些尸首也被包扎了抛进来，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立时就集中起来焚化了。只是这老鼠让我放心不下。”
他面色凝重，又道，“我设法捉了一只来看，这些老鼠应该都是外地运来，双眼发红颇为萎靡，我不是兽医，但也能感觉到它发热……”
蕙娘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嫁鸡随鸡，嫁了权仲白后对天下各种瘟疫也都有所耳闻。一听这样说顿时是浮现不祥预感，“你是说——”
“昔年蒙古人攻打各地，一路屠掠就是靠这种办法屠城，往往携带病死人尸首抛入城中。可说是走到哪里就把瘟疫带到哪里，”权仲白凝重道，“我去年跟从英国人南下时候，他们知道我是游医身份，还和我谈论过前几年刚泰西肆虐过大疫，按描述，正和医书里记载热疫对上了。热疫便是由病鼠传播，哪里有鼠尸，数日后便有人死……此病一旦发作，可以说整个城里十室九空都不夸张。若是我猜测属实，北戎一路长驱直入打是什么算盘，倒是完全清楚了。”
疫病厉害，不是当时人是感觉不到，就是种痘法已经很流行现，每年天花肆虐都能带走不少人性命，蕙娘听权仲白说完，已是惨然色变，她沉吟了片刻，便果断道，“我们自然不能走，但必须把孩子们送走了……非但如此，亲戚朋友家也要打个招呼，这件事亦不能瞒着，你不立刻入宫面圣吗？”
权仲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蕙娘看他神色，心中不祥之感越重，忽然醒起方才权仲白所说，他是亲自捕捉了一只病鼠……
她忙又往权仲白处靠近了几步，权仲白急退道，“不要过来！你还要回家去见孩子们！”
两人此时，已经是心知肚明，若是权仲白猜测为真，他染上瘟疫可能性非常地大。而蕙娘此时靠近他，若得了病只管自己那也就罢了，可她必须回去安排大事，要是传染给孩子们，做父母如何能够接受？
短短几息之间，惯于思考脑子已将一切想转，蕙娘死死望着权仲白，欲要说话，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经过这么多次生死冒险，她却是一次比一次不能接受权仲白涉险。她思考过很多次权仲白去世可能性，但当他就站跟前时候，这个念头似乎要难接受了。这种疫病，死人可能性高吗？应当是相当高，不然也做不到十室九空……
权仲白见她怔然无语，情不自禁伸手想触碰蕙娘，手才抬起来，便又落下了，他长叹一声，方才和颜悦色地道，“别想太多了，若是无事，自然大家无事，若是有事，你把孩子们送走以后怕也很难逃脱，这等疫病一旦爆发，一城人都难逃。大家好歹还能死一块儿。”
蕙娘被他一语点醒，遂全心只想着将孩子送走事，她倒退了几步，注视着权仲白道，“好，就是要死，大家也死一！”
权仲白忽然报以一笑，“这话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去办事吧。我这里亦打发人去给宫中送信了，若是宫中纳谏，还要组织人口赶捕鼠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
蕙娘亦不再做儿女态了，她深吸一口气，冲权仲白点了点头，遂翻身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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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夜晚宵禁缘故，此时街上人丁极为稀少。蕙娘思忖了一番，索性顺路先去了平国公府，拍门进去以后找到杨七娘，直接把权仲白话说了，才说到一半，杨七娘惊骇得手里茶杯都已经摔破，“鼠疫？”
她看来比权仲白都还要害怕，估计是知道一些他们都不知道事情，蕙娘心底大石越来越沉重了，遂匆匆道，“不论如何，都该有备无患，现永定门守将方埔是我人，我想把孩子们趁夜送出京去，到天津投奔桂家，如是京城有了疫情，立刻南下到广州避难。你意下如何？”
杨七娘没有丝毫考虑，扭头便吩咐左右，“去把四郎、五郎和葭娘、十郎喊来！”
她略略一皱眉，又自焦虑叹道，“可惜，许多孩子此时都有职司不能擅离……罢了，我这里估计还有一些别房幼童，如愿走也就一并送走了，日出前能出城那是好。这若是假，不过虚惊一场，若是真那就太可怕了，这些病鼠哪里来，北戎那边流行鼠疫了吗？若是流行了，他们哪还有心思打仗？”
从宣德到京城，马也就是几天事，运送病鼠这个倒不是问题，但来源哪真就不好说了，现也不是惦记这个时候，蕙娘和杨七娘约了互通消息以后，因桂家京没有什么子女了，便直接回焦家拉了乔哥，再回了国公府，把歪哥、乖哥叫醒了，因去过外城，都不叫他们近身，就让他们自己对面站着，速道，“现没什么好遮瞒了，娘便直说了吧。北戎贼子不知从哪里运了些病鼠过来，可能会令城内流行瘟疫，这个险咱们不能冒。你们今晚立刻去天津找桂叔叔他们，若是真有流行疫病，就搭海船直下广州，广州，许叔叔人会照顾你们！”
几个孩子都是吓了一跳，还反应不过来呢，蕙娘又望着歪哥道，“宜春号份子，我以前也告诉过你，一会儿娘把文书给你收走，若是疫病流行，爹娘真不了，只怕宜春号那里也会出些变数，能为自己挽回多少财产，便看你本事了。宝印，你知道妹妹现何处，若是爹娘真不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和小舅舅，来日若有机缘，到大陆去寻你妹妹和姨姨，把四散一家人重团聚起来。知道了吗？”
歪哥茫然面上，渐渐露出了些坚毅神色，他捏着拳头狠狠地点了点头，蕙娘微微一笑，又道，“出去以后，不论关系多么亲近，都是寄人篱下了，你们三人都要听话懂事，自己多留心眼，别惹人烦，也别吃亏了。”
她不敢拥抱几个孩子，只能以眼神表达情绪，此时下人们也收拾好了包袱递给孩子们，蕙娘见绿松站一边，心头忽然一软，她叹了口气，道，“绿松你送他们去吧，把你孩子也带上！”
这等于都有点托孤意思了，绿松亦不禁微微色动，她望着几个孩子，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道，“我不走，姑娘离了我，好些事都做不成了。”
“现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蕙娘有点不耐烦了，再说了几句，见绿松心意已决，也不多说了，遂另行指派廖养娘和次女海蓝带着孩子们，又带上绿松幼子，数人一道匆匆出门往平国公府去了。
平国公府内也是一派忙乱，除了六房四个孩子以外，还有两三个垂髫幼童都要跟着一起去天津。杨七娘没蕙娘顾忌，几人入屋时还扳着女儿脖子，她耳边呢喃细语，许四郎、许五郎一边站着，都是一脸不服。蕙娘等人进来时，许四郎还大声道，“娘，城外正打仗呢，咱们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杨七娘理也不理，又扳着十郎头说了几句话，方才板着脸直起身道，“这是你祖父决定，你不服，找他说道去！你又没有职司，说得上什么临阵脱逃不脱逃。”
许四郎还要抗辩时，杨七娘又压了一句，“你爹南洋，谁知道何时能够回来？若是京里有变，你弟弟妹妹谁来照管？你留京里也不能杀敌，不去广州主持局面等你爹回来，还和我罗嗦什么？”
她平时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此时疾言厉色，自有一番威仪。许四郎、许五郎对视一眼，均不敢抗辩，四郎低声道，“那您又都不跟着来……”
蕙娘和杨七娘对视了一眼，均感无奈，杨七娘道，“胡说什么，我现走了，你爹还能继续做他元帅吗？”
见两个孩子还要说话，杨七娘叹了口气，道，“都别说了，我答应过姐姐，要让你们平安成人，现你们都才几岁，十八岁不到，还算成人吗？还是孩子就要听话，要涉险，也多想想你们亲娘！为了生你们，她遭了多大罪呢！”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孩子终于服气了，马车是早备好了，蕙娘和杨七娘把孩子们送到车前，杨七娘不免又上前逐个拥抱，蕙娘蹲几个孩子前，想要抱，又不敢，一时间欲语无言，还是歪哥低声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们。”
这孩子年岁虽小，但也经过了些风雨，此时暗处双目炯炯，神色镇定，看来已大有成人风范，他盯着蕙娘轻声说，“就算……就算日后再也不会相见，我也不会给你、给爹丢人。假以时日，我必定做下一番事业，不负你们苦心！”
蕙娘叹道，“只要你能平安长大，我便心满意足了，这时候说什么这些话。”
乖哥年纪幼小，此时终究有些受不住，眼泪汪汪地道，“娘，真不能再见爹一眼了吗——”
蕙娘心如刀割，一时无法回话，许三柔走来牵起歪哥手扯了扯，倒是异常镇定地道，“走吧，该上车了！”
乖哥哭声中，马车磷磷出了国公府，歪哥和许三柔并肩贴边窗上望着母亲们。蕙娘和杨七娘目送车子远去了，杨七娘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走吧，该行动了。”
“眼下还有什么事是能做？”蕙娘不禁微微一怔。杨七娘瞥了她一眼，倒是有点稀奇地说，“还有什么事？当然是灭鼠啦！”
一般人家，谁家没几只老鼠？无伤大雅东西，只要不溜进主人房间，只眼开只眼闭也就让其过去了，现两府内通宵达旦地灌药灌烟、堵老鼠洞儿，不知情下人还有些怨言呢。蕙娘也不多说，反正现府内是她做主，她只顾着一心灭鼠，过了一日多方才警觉：权仲白应该是已经禀报上峰了，怎么现全城还没开始灭鼠？
派人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除了军营里也灭鼠以外，城内倒是没什么异动，连丝毫风声都没有收到。蕙娘思忖着，恐怕是皇帝不愿动摇民心，也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严重，值得如此上纲上线。这几日间，北戎又投掷了几笼老鼠，有些没入城，城门口便碎了，老鼠四散，令人十分恶心。不过大军早有准备，倾下滚油倒也烫死了不少，但是终究有些漏网之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随着时日推移，这种双方对峙局面似乎还要继续下去，京城守军也开始向北戎阵营里投掷秽物，倒整得城门口是秽气冲天，就这样多少有些荒唐氛围里，蕙娘收到消息：权仲白病倒了，发了是低烧。l*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