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心緒和感覺再簡單不過,就如同她當初帶他回家,將他視若家人般接納那樣的自然——她說過,他是他們項家人了,一家人不是本就該彼此關懷彼此照拂的嗎?
直到,當她將這句喜歡挑明了問出口,他這才發覺現在竟是遠遠比當時還多了更多、更多點別的什麼?
——原來這一切在心口澎湃難抑、情難自已的感覺,就是心悅,就是喜歡?
原來他喜歡她?原來佘溫喜歡豆娘啊!
他怔怔地撫模著左胸口,低聲自問,如春風吹過,有什麼在心頭漸漸綻放了……
項豆娘則是在他說完了「不是只有今天才想的,是之前就打算這麼做了」後,滿心甜蜜歡然得不能自已,咧嘴笑得傻兮兮的。
第4章(1)
項豆娘想,或許是老天爺憐惜她多年來的苦勞,所以這才賜下了這麼個天大的寶貝給她,那麼往後,就該是否極泰來,一路幸福安樂順遂了吧?
可是她為什麼總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太容易,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就連每天早上醒來能在灶房見到他忙碌的背影時,都覺是昨晚做的好夢還沒全醒,要是一揉眼楮,就會發現眼前只是幻覺一場?
這天午後,她抱著待洗的衣物,顧不得先到井邊洗濯,在自己察覺前雙腳就已自動挪移到了正在幫爹爹騰寫文章的他身畔。
見到他一身粗布青衫卻掩不住滿身寫意風華,凝眸專注地下筆如神、揮墨如游龍時,那樣蕩人心神的灼灼風采,再反觀粗手大腳的抱著桶髒衣物,儼然公子身邊三等粗使丫頭的自己,過去十八年來從未感受過的「自卑」二字,竟悄悄竄上心頭。
她眼神微黯,在發覺前話已月兌口而出︰「阿溫,你當真不後悔嗎?」
「嗯?」他握著狼毫的手一頓,不明所以地側過臉來,滿眼迷惘的看著她問︰「後悔什麼?為什麼要後悔?」
「就是……」她吞吞吐吐,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變成那種自個兒素來最瞧不起的扭捏女子。「呃,我是說,你不後悔……幫我爹謄這些拉拉雜雜的陳年文章嗎?」
「老爺子早年練筆之作篇篇難得,讀來極是通暢易懂,個中不乏金石警語,教人觀之亦不舍釋卷。」他笑吟吟地道,「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後悔?」
「真的假的?」她狐疑地看了她爹的文章一眼。「可我爹次次鄉試不過,到現在還是個秀才,若不是我爹文章做得不好,難不成是所有的考官都瞎了嗎?」
「呃!」佘溫嗆咳了一下,笑得有些尷尬。「文章該是沒問題,問題許是出在……咳,老爺子的這一手字上。」
項豆娘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那倒是啊,我爹的字丑極,早年村里還有人想討了去貼大門避邪,幸虧我給攔住了,不然給我爹知道了,恐怕打起來都有的。」
「老爺子也算是滄海遺珠,可惜了。」他嘆息。
「算了,依我爹的性子,要真給他考中了當了官,那才叫麻煩大了呢!」她撇了撇嘴,不得不慶幸。
「為什麼?」他疑惑。
「……哎喲,你們倆都一樣啦。」她強忍翻白眼的沖動。「雖是百姓之幸,于你們卻是惹禍上身,總而言之,不夠奸的還跟人家去當官兒,就是拿自己小命開玩笑。」
「非也非也,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為官出仕乃是為民謀福,又怎能怕惹禍上身——」他再度書呆子附身,搖頭晃腦地道。
「不怕惹禍上身,就最容易被當槍使。」她沒好氣地大翻白眼,嗤道︰「一當上官,信不信就數你們這種老實頭的死得最快?」
佘溫一時語塞。
「不過我們干嘛在這兒爭論這些同我們無關的事兒?」她啊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還有滿桶的髒衣沒洗哪,忍不住懊惱地巴了他的肩頭一記。「都你傳染的啦,害我現在也開始學會浪費時間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滿面愧疚,連連致歉。
「看吧,不分青紅皂白的認錯當爛好人,連我這種小奸小詐的都斗不過了,還怎麼去跟官場上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廝殺?」項豆娘找到機會就想打消他隨她爹進城應考的念頭。
她是不擔心爹爹了,因為爹爹光是沖著那筆慘不可言的毛筆字,頭關就會被丟卷刷掉。
可是他不一樣,甭說那手龍飛鳳舞的好字,以及滿月復詩書的文采了,單憑他的好皮相朝那兒一站,多有說服力呀!到時考官們要是對他「愛不釋手」,然後「勾引」得他連連闖關應試成功,到最後當真做上了個官兒,那可就糟了個大糕了。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兩句詩她還是讀過的。
「可豆娘不希望我一朝得試,為項家揚眉吐氣,並夫貴妻榮,替你掙回個誥命夫人嗎?」他漸漸自覺百無一用是書生,唯有魚躍龍門才能給豆娘過上好日子——
這些日子來項老爹的洗腦還是多少有效果的。
「一、點、也、不、希、望!」她聞言瞬間怒上心頭,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她就知道越是逼近鄉試日期,爹爹就越急著想要誘拐阿溫一起去應試,好來搞個見鬼的一門雙杰,岳丈女婿齊中舉,永留千古佳話什麼什麼的。
「可倘若唯有這樣,才能讓你從此不用再辛勞操持,我是一千一萬個願意的。」佘溫以為她是替他擔憂投仕之路太苦,不禁柔聲道。
「但我不願意呀。」她神情古怪地瞟了他一眼。「還是你真的想去做那勞什子的官?」
「豆娘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想我做的事,我是萬萬不會去做的。」他深深注視著她,懇切堅定地道。
她心頭一熱,眼眶又不爭氣地濕了起來,滿心幸福地嘟囔道︰「也不知哪兒學來的甜言蜜語,專哄得人心花怒放……喂,像這樣的渾話往後就只能同我說,和旁的姑娘家是不準的啊,听見沒?」
「你是我心頭最愛重之人,不說旁的女子本就是外人與我無關,我又怎會同她們說這些——」佘溫先是正色,嚴肅至極,說著說著玉臉不禁又飛紅了。「只有咱倆之間能說的話呢?」
項豆娘高興地笑咧嘴,猶不忘假意哼了聲。「是你人格保證的啊,要是往後教我听見了你食言,和別的女子有了牽扯——」
「我不會!」他臉上掠過一抹激烈憤慨之色。「我才不會做任何可能傷你心的事來!」
她反而怔忡住了,眨著水汪汪的眼兒傻望著他。
「豆娘,你信我。」他嚴峻的目光變得溫和,輕聲道︰「你待我的種種好,是一直一直銘刻在我心上的,縱然我還不十分明白為人夫婿者都該做些什麼,可是不能做什麼,我心底卻是極之清楚的。我,不要你傷心,我舍不得,見不著你的笑眼,你歡快的模樣……」
「阿溫。」她只覺喉頭嚴重地梗塞住了,淚光瑩瑩,再抑不住那喜極而泣的忘情沖動。
他以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滾落的一滴淚珠兒,心中酸疼憐惜難禁。「我想令你歡喜的,怎反倒教你落淚了?」
「傻瓜……」她哽咽,鼻音濃重地喃喃。
「豆娘,噯,你、你罵我就好,莫哭呀。」他越發顯得無措起來,連手腳都不知擺哪兒好了,若是再模她的臉,然聖人有雲發之于情是該止乎于禮的,可一不可再,若是再則三,那豈不是成心唐突輕薄于她?
她待他有情有義,如親如眷,他又怎能一時忘情縱意便對她做出諸如此類的禽獸之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