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娘的死會讓這個紛爭不斷的家獲得平靜,沒想到卻是苦難的開始,大娘以「入不敷出」為由辭掉大半的僕佣,讓年僅七歲的她負責所有粗活,當她是粗婢來使喚,動輒打罵,毫不留情。
自那時起,她由受人服侍的二小姐淪為事事操勞的卑賤丫頭,而她同父異母的姊姊,也就是大娘的女兒,卻年年有新衣穿,四季變換著綢衣花裙,出入有三、四個丫鬟隨侍在旁,每日只管琴棋書畫悠哉過日,十指不沾陽春水……
想到這里,她不禁囁嚅,「明明是你花光的……」本來家中還有余產,尚可勉強過日,只是花錢如流水的大娘不改虛榮習性,一根金釵上百兩花得一點也不心疼。
家里會敗不是沒原因,雖然爹被人騙了不少銀兩,可如果大娘和大姊能省著點用,加上幾甲地租人的收入,怎麼說也還過得下去,即使不若從前富裕也能小有積余。
偏偏貪圖享受的兩人只顧著自個快活,完全沒想過銀子從哪里來,好面子、好打扮的她們只想著如何比別人更出色,就這樣挖空家里的每一分錢。
「嗯?你說什麼?」陸夫人狹細的鳳眼輕輕一挑,流露出些許鄙夷和輕慢。
叮當識相的直搖頭,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沒什麼,我這就去挑水,不給大娘你添麻煩。」
現在她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變回八、九歲大的模樣,還回到原來的家庭,像重生一般,不過這些年在夫家的遭遇,她學到的是看人眼色,知曉大娘是她得罪不起的人,要想日子過得順遂些,姿態就要伏低,盡量挑大娘順耳的話說。
要乖順、要服從、要听話,大夫人才不會為難你。娘臨終前殷切叮囑,要她為了一家和諧多忍耐,不要和人爭,平安和樂才是福氣,可是,娘沒告訴她忍到最後是無底深淵,一腳踩入便深陷其中,再也無力自保,沒有人可憐她的悲苦,只有無止境的嘲笑和傷害。
連死都孤零零的,身邊的良人卻連來看她一眼也不肯,讓她死得毫無尊嚴……
叮當小臉一黯,撫著扁平小骯,那里面什麼也沒有,她瘦小的身子傳來咕嚕咕嚕的月復鳴聲,而不是小手小腳在肚里踢動。
她的孩子也死了吧?因為他不中用的娘而跟著一起一命歸西,他會不會恨她?恨她懦弱畏縮地讓他沒機會出世為人?
眼眶一紅,她抽著鼻子,努力將滾動的淚珠眨掉,細瘦的小腳趁大娘的竹條尚未揮下前快步疾行,趕忙把一天的活做完,否則又要沒飯吃了,不是只能啃偷偷藏起來的地瓜,就是和老鼠搶剩飯剩菜吃。
「二小姐,我這里有顆夾了菜肉的饅頭,你快趁熱吃,別餓著了。」一只手遞來熱騰騰的饅頭,生怕被人瞧見般,遮遮掩掩。
「女乃娘……」看到冒著熱氣的食物,叮當口水一噎,兩眼發亮。
穿著布衣荊裙的婦人從暗處走出,兩眼謹慎地察看四周。「我可憐的小姐,要是老爺不生病,三夫人還在,你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還沒一人肩膀高的娃兒能做什麼?大夫人的心也太狠了,連個孩子都不放過,非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才甘心。
「女乃娘,你別難過,我不苦,你看我小辦臂多有力,再挑十桶水也不成問題……哎唷!痛……」叮當小臉一皺,差點痛得流出眼淚。
「哎呀!哪里痛?女乃娘瞧瞧……大夫人又打你了是不是?你還是個孩子,她怎麼下得了手?」趙女乃娘一臉不舍,拉過她的手想看仔細。
終究是吃自己的女乃長大的娃兒,跟親兒沒兩樣,哪里舍得她受罪。
「沒事啦,女乃娘,不小心撞到,我待會擦個藥就好。」她趕緊把手抽回,不想唯一疼她的女乃娘瞧見她的傷,又要心疼老半天。
「你哪有藥好擦?大夫人根本見不得你好過,堂堂的陸府小姐居然住在會漏水的屋子,窗戶關都關不攏,冷風一吹就灌進屋里讓人直打顫……還不給飯吃,叫你半大的娃兒到街上擺攤,賣自家養的雞鴨和自種的菜養活一大家子,她……她就不怕有報應嗎?」說著
說著,趙女乃娘鼻頭都酸了。
誰人想得到,陸家如今的主要收入竟是靠個頭沒大人肩膀高的庶出二小姐撐著,她小小年紀不怕累、不怕苦的忙里忙外,不但打理家務還得喂養牲畜和種菜,天沒亮就推著兩輛小板車到市集叫賣,以換得一家溫飽。
她的心願不大,只求家人不離散,爹的藥錢有著落,自己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也不打緊,家人生活能過得下去最要緊。
無奈她是過路財神,已經賺得不多,可每次一回府,懷里兜著的碎銀很快就被大娘拿走,她最多喝碗薄粥就又得干活,沒一刻能稍微休息。
所以,她的小身子越來越單薄,臉上也日漸消瘦,本來清妍的面容不再泛著光澤,面黃肌瘦的活像餓了好幾天的小乞兒,沒了昔日惹人憐愛的風采。
「女乃娘,你別說了,要是被大娘听見,說不定也把你趕出府,那就沒人心疼叮當了。」這是她的命,怨不得人,誰教她是庶出的女兒,不是大房嫡生子。
趙女乃娘感慨地拭著眼角淚滴。「二小姐心地好,好人會有好報,你就忍著點吧。等過兩年長大,找戶好人家嫁了,這苦日子也就過去了。」
好人會有好報?
瘦得仿佛臉上只剩下一雙大眼特別明亮的叮當眨了眨眼,肩頭微微一僵,在心里暗自算著日子,女乃娘所謂的「好人家」,的確快出現了。
但是,她要一成不變地重復重生前發生的一切,再一次當個受人欺凌、一味委曲求全的小媳婦嗎?
驀地,她一貫畏畏縮縮的神色忽然轉為堅定,迸發出與此時年齡不符的堅韌。
娘錯了,一味的順從和乖巧只會讓人更瞧不起,任意的驅使她,把她所有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感激她的任勞任怨,到死都是自作自受的小可憐。
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新再來的機會,那麼她就要改變自己,不讓同樣的命運再度降臨,她要活出新的生命。
心一定,叮當露出久違的純真笑容,看得女乃娘一頭霧水,這一刻起,叮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亮如星辰的眸子閃爍著耀人光彩。
日子一天天過,重生後的叮當變得不一樣了,她開始會為自己著想,就算賺的銀子不多,仍然會想盡辦法多攢下兩、三個銅板自己藏著,不讓大娘全搜括去,給自個兒留條後路。
荷包一飽就不怕餓肚子,人有了錢才會氣粗,雖然她沒辦法大富大貴,不過積少成多,總有一天能不用看人臉色過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清楚了日後的方向,陸家二小姐一反以往唯唯諾諾的畏縮個性,她積極賺錢,笑臉迎人,嘴巴甜得像沾了蜜似的,逢人便大姊大哥大叔大嬸地喊,一張討喜的小臉笑得讓人忍不住想模模她的頭,多疼愛幾分。
然而她的改變,依舊趕不上既定的命運,「那一天」還是到來了,她人生的轉捩點。
「什麼賣給馬賊起家的井家當童養媳?」
乍聞此消息,病床上的陸家老爺頭一個不贊成,他自認家境尚可,還不到賣女兒的地步,堅決反對妻子的決定,身為一家之主,哪容許婦道人家自作主張的做這種沒面子的事。
但是妻子態度強勢的主導一切,並拿來府中的開支帳簿讓他過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訴近年來的阮囊羞澀、捉襟見肘,逼得他這丈夫不得不妥協,用一個庶出女兒來換全家的溫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