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洗衣宮女見兩個菜鳥居然搶了人人夢寐以求的工作,難免酸上兩句,但許春花不在乎,康明杓就更不在乎了。
都入宮十年,還在乎那些酸言酸語的話就太傻了。
才剛剛入秋,風已經大了起來,燈籠都滅了兩次。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照映得十分清楚,康明杓也懶得第三次點燈了,直接拿著不亮的燈籠,提著太子賀凌的衣服朝東宮走去。
其實一個宮殿送一次衣服這樣很費工,理想的方式是,全部主子的衣服一箱一箱疊好,堆上車,然後循著宮殿路徑送,這樣只要出一次車就能完美完成任務了。
但問題還是出在太上皇身上,因為術士說煉丹不能近,連衣服這些最好都不要放一起,所以就改了,變成一個宮殿送一個衣箱,送衣宮女總共二十人,得來來回回奔波整夜,以前洗菜是坐整天,現在送衣跑整夜,後宮的粗活就不能平均一下嗎……
啪?,一顆大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康明杓抬頭看天,月亮還是很亮,但旁邊一大片烏雲……
喔糟,要下雨。
她把不亮的燈籠放在宮道邊,提著衣服就沖往東宮。
粗使如草芥,她可沒那個本錢生病,淋了雨,最多給一杯姜茶,熱水澡那種好待遇不存在粗使的世界。
沖沖沖,她用力沖。秋日天涼,她不想生病。
她今日也是心不在焉,明明平時送衣服都會記得背一把雨傘在後面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恍神什麼,居然拿著燈籠就出來。
跑得快了,在轉角處看到有隊伍已經來不及,黃色的繡龍袍子?皇上?
撞上就玩完了。
停不住腳的康明杓想也不想就朝花圃沖過去,整個人栽入花叢中……花香入鼻這才想起來,糟糕,這片金花茶好像是柳太後的最愛……
看來,板子是免不了……但還是比沖撞皇上,被活活打死好。
康明杓被內侍們拉了出來。
一臉樹葉花瓣混著泥土,雨珠又大,康明杓只想著希望皇上看自己這狼狽樣,別責難她魯莽。
康明杓下跪,額頭觸地,「皇上恕罪。」
內侍首領開口,聲音尖尖的,「這麼晚了,在外頭做什麼?」
「奴婢正要去給太子送衣,因為下起大雨又忘了帶傘,沖撞了皇上,罪該萬死。」
又過了一會,那內侍道︰「去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小命撿回來了,「謝皇上恩典。」
她一直伏地,直到皇帝一行人過了,這才起身。
把臉上的泥巴花瓣抹干淨,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大膽想法,朝著皇上一行人的方向看過去……她只是好奇想看看這個太子時期就征戰南蠻的武皇帝,當然臉是看不著的,但看看他走路的樣子,真不愧是練武出身,肩穩,步寬,要是穿上軍服,走起來一定更好看。
听說練武的人感官都很敏銳……
康明杓正想到這邊,明黃色油紙傘下的的皇帝突然轉過身來,她來不及收回目光,瞬間成了四眼對望。
皇帝原來……火傷得這麼嚴重。
按原的過程一定很辛苦吧,就算是皇宮,但醫藥也沒現代好,當時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這才保下這條命……
嗷,不,她死定了,居然直視皇上。
康明杓連忙又伏地,但已經來不及,她听到腳步聲。
「抬起頭來。」不是內侍那種尖嗓,而是正常男子的嗓子,清冷清冷的。
皇帝的聲音是這樣啊。
康明杓起身,抬起臉,卻是不敢直視。
「看著朕的臉。」
看就看,是你讓我看的,別說我冒犯龍顏啊。
近看,那些疤痕更猙獰了,一張臉沒有完好的地方,除了眼楮眼楮真深邃,像一汪潭水,深不見底。
听說賀齊宣小時候長得很像親娘莊賢妃,而莊賢妃則是有名的美人兒。
皇帝現在雖然容顏俱毀,但眼楮還是好看的,像潭水,但有時候又覺得像星空,閃爍著明亮的光。
雨很大,服侍皇上身邊的人至少二十個,但卻安安靜靜的,只有雨水落下的聲音。
對賀齊宣來說,這是很奇怪的體驗居然有女子看到他而不顯害怕。
看著他的雙眼,沒有畏懼,沒有憐憫,沒有厭惡,就像看一個普通人一樣,他四歲燒傷,至今已經二十五歲,第一次有人這樣單純的看著他。
她怎麼會不怕?
雖然說男子不應該重容貌,可是皇帝的寢居,沒有鏡子。
他也不想看到他自己。他知道那些外族是怎麼稱呼他的,鬼怪皇帝。
可是,她不怕他。從來沒有哪個女子第一次見到他而不顯害怕。
現在寢殿當值的都是打小服侍的宮女,他的皇後對待他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淑妃總是會額頭冒汗。
他也知道她們委屈,可是他必須有孩子。
他可以給莊家富貴,給柳家富貴當作補償,皇後跟淑妃也很滿意這樣的關系,彼此都知道,但沒人說破。
可是,這個深夜送衣服的粗使宮女……
他知道自己嚇人,可是就在剛剛他沒想起這點,因為她看他的樣子那樣普通,那樣平凡……從來沒人這樣看他……
御書房。
內侍首領王貴從外面進來,朝賀齊宣跪下,賀齊宣頭也不抬,繼續看奏章。
王貴不敢自作主張,只能一直跪著,直到賀齊宣批完奏章,示意他開口,王貴這才敢說話,「那個姑娘叫做康明杓,健康的康,明月的明,斗杓的杓。親爹是個秀才,十年前入宮,打的是終身契,一直在大廚房洗菜,今年春天才被調到洗衣房,她做的送衣紀錄,奴才也拿來了。」
賀齊宣暗忖,明杓,還真好听。
明,有光亮的意思,杓,星星的名字,乃北斗七星的後三星統稱。
賀齊宣翻著那兩本冊子,字不漂亮,但還算工整,考慮到她十歲就入宮干粗活,廚房又不教寫字,能寫這樣已經算不錯了,「家里有些什麼人?」
「祖母汪氏,父親康光宗,十幾歲時考上過秀才,後來考過幾次舉子都沒能再上一層,靠的就是汪氏做一些繡活養家。十八九歲時,買了個農村丫頭當妻子,姓木,木氏先生了康姑娘,後來又生一子叫做康明魁,然後就……就跟人跑了,老太太汪氏听說宮中招人,就把康姑娘領來,奴才去相詢了當年的主事官,主事對康姑娘還有印象,畢竟大多數人送女兒入宮都是救急,心里還是希望孩子能有日出來成親生子,但汪氏卻是成心坑孫女的,主事說,那年就這麼一個打終身契,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王貴伺候皇帝很久了,當然懂得皇帝心思。
皇帝並不好,這是第一次打听一個女子,因此王貴也不敢說她是丫頭,而是稱為康姑娘。這宮女命不錯,說不定哪日飛上枝頭,自己先對她恭敬些,總不會出錯的。
賀齊宣闔上簿子,「她那日淋雨,回去可有染上風寒?」
王貴心想,呦,皇帝都問到這上頭,看來康家要轉運了,還好自己也有打听,連忙恭恭敬敬的回答,「康姑娘吉人天相,雖然有些小風寒,但她有個十年一直在一起的小姊妹給她熬了姜湯,喝了兩天,祛了寒,倒是沒什麼大礙。」
賀齊宣點點頭,不語。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只要女子未婚,皇帝想封誰就封誰,可是賀齊宣是自傲與自卑的綜合體。
自傲自己有戰功,勤政愛民,是人人稱頌的好皇帝。
可是即使這樣,他也管不住人們眼中的懼怕,管不住人們眼中的憐憫。
康明杓是第一個不怕他,也不可憐他的。
直接封她位分,萬一她不願意呢?可是又覺得笑話,他是一國之君,要一個女人難道還要她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