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聲音突地斷掉,他是……不太能夠記住男人長相的她,竟然一眼就認出這個自己從車輪底下救回一命的男人。
他也住在這棟公寓大樓?跟父母同住嗎?應該是吧,年紀輕輕的哪有錢買下這種公寓?表哥都當好幾年高收入的醫生了,也還買不起這里。
像他這種人,全身上下冷得像北極冰層,他父母一定很辛苦,三不五時得到醫院里治療凍瘡……
「對不起,我馬上把車開走。」在朱苡宸胡思亂想同時,表哥出聲,他拍拍她的肩膀,說︰「下個月放假我再來看你。」
「你才不是來看我的咧。」
「對,我是來監督你整理房子的,我怕你被埋在垃圾堆底下。」他隨口接了兩句,迅速鑽到駕駛座,把車子開離停車格。
安凊敘也認出她了,他冷眼看著兩人,猜測他們的身份,朋友?戀人?
必他什麼事,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怒火,他坐進駕駛座,等對方一把車子移走,他就流暢地停好車子。
下車,大步走向電梯,她也還在那里等電梯。
他沒說話,即使近來總是無緣無故想起她,他仍然沒有同她攀交的。
朱苡宸瞥他一眼,試圖找到一句可以聊天的話頭,但是他依舊是面如冰霜,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電梯來,電梯開門,進電梯,壓下樓層鍵。
咦?他們都住八樓?
八樓只有四戶,他不會剛好,不小心就住在她家隔壁?
哎呀,又不是演偶像劇,他怎麼會是那個拉小提琴的鄰居?他大概是劉伯伯的兒子,听說他學成歸國,要到大學里當講師。肯定是他,因為對門住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小孩還在念國中。
安凊敘蹙眉,從沒見過像她那麼「多話」的女生。
對,雖然她並沒有開口,可那豐富多變的表情分明就是說盡了千言萬語,她的眼神自始至終沒從他臉上移去,好像他臉上長出兩竿蘭花,還是世界稀有品種。
終于,電梯門打開,他迫不及待離開她的視線,可惜並沒有成功,她跟在他身後,他仍然感受得到兩道灼熱目光緊緊跟隨。
他筆直直到屋前,拿出鑰匙開門。
朱苡宸猛然驚覺,他竟然是……是每天八點……
一個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自安凊敘背後傳來,下一秒,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衣服一角,他不想轉身,卻還是下意識的轉。
激動地浮起閃閃淚光,她哽咽地問︰「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每天晚上八點鐘,拉的第一首曲子叫什麼?」
她在听他練琴?他凝睇著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的琴聲有這麼感動人心?
見他沒有發言意願,朱苡宸再度扯扯他的衣服,哀求道︰「請你告訴我,那個……對我很重要。」
他望著她半晌,語調清冷回答,「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一顆晶瑩淚水自她眼中啪地落下,耳里,他好像也听到了眼淚墜地的聲音。
她用力點頭,一個九十度大鞠躬,發出最最衷心的感激。「謝謝。」
第3章(1)
從那天以後,朱苡宸經常出現在安凊敘跟前。
第一次的出現,是因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進場」換掉,九點練習結束後,不到三分鐘,門鈴響起。
他打開門,看到她可憐兮兮地捧著一杯灰糊糊的惡心東西,要求他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他本來不打算順從她的意思,但她眼底過分熱烈的希冀,讓他不知不覺的走回屋里,從琴盒里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進去,听完曲子後,滿足贊嘆,鞠躬彎腰,再三道謝,她笑著對他說︰「在這里听好清楚呢……」
于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點五十九分的時候,會把背貼在牆壁上,傾听他的音樂。
那天晚上听完曲子之後,朱苡宸講了很多鄰居的小八卦給他听。雖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麼人,但他竟然沒有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將她趕出家門,這點,連安凊敘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踫面,是他請的清潔工請假,而他無法忍受垃圾桶里的東西留在屋里過夜,因此親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候垃圾車。
他遇見她,她像好幾天沒睡覺,亂蓬蓬的頭發,粗黑框的眼鏡,身上穿了件難以形容其丑陋的連身長衫。
看見他,她笑得熱情洋溢,終于想起來還沒有向他自我介紹過,于是她說︰「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講師,朋友都叫我阿朱,親情是沙漠里的甘泉,朋友是憂郁時的最佳良藥,我希望能夠當你的好朋友,以後請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遠的記憶。
幾句勵志小語,一聲阿朱,一個乞求成為朋友的熱切眼神,讓他忘記人類是種陰險動物,忘記與他們交手時要戴上面具,也忘記擺出冷冽面孔,逼她自動離自己三步遠。
不過就算他擺出冷酷,她也不會因此遠離他,因為她有某種怪異的性格與熱忱,就像太陽,即使非自願,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化周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後,在小小的電梯里,她向他提出幾個問題,他當然沒回答,而她卻也沒讓氣氛冷掉。
她說︰你很少出門對不對?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會在家里完成,所以我盡量把學校的課排在同一天。
她說︰你的工作是什麼?為什麼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沒听過這種行業對不對?我在高中之前也沒听過,後來跟了教授,就一路走進這行,沒有喜歡或不喜歡,人生嘛,不就是為了賺三碗飯,而且這一行,不會有太多人和你搶。
她說,你有沒有踫過很詭異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覺得很詭異,之前,我有個老毛病,總是記不得男人的長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後,竟然記住你了耶,很厲害吧?
一直到很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職業病。
為教學互動,她習慣在說話之前先拋出問題,然後不管學生肯不肯回答,她都會進入原先預備的課程。
之後第三,第四……第無數次,她會在他進出門前探出頭來,對他熱情一笑,說︰「你要出門啊?」,「你回來啦?」,「今天過得好嗎?」,「你的衣服很好看。」諸如此類的廢話。
她說廢話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沒有拿膠帶把她的嘴封住的。
她對每個人習慣性裝熟也不奇怪,反正她的個性就是熱愛討好每個人,可是被阿雪訓練出嚴重潔癖的他,竟然沒有在她拉扯過自己的衣角後,馬上換下衣服,沒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頭的時候,嫌惡地拍拍肩,沒有在她好意地將一杯看起來黑糊糊,惡心的十谷米漿遞給他時,將它丟進廚余桶里,反而因為她說,它對人體很好哦,就等下喝掉……這狀況很奇怪。
他並不曉得朱苡宸的存在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他只是確定自己並不討厭她,也許……也許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關吧?
安凊敘打開電視,電視螢幕里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傳聞中的女主角被記者追著跑,幾次她用手指滑過眼角,拭去淚水。
懊如何解釋這種事?
是遺傳,是輪回?安幗豪和安理衛都娶了個強勢霸道,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愛上溫柔,能給予心靈慰藉的音樂老師。
當年,安理衛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偽造他這個私生子的身份,九歲的孩子,願意退讓成全大人們的外遇,乖乖地為他圓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