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鏞眉眼含笑,溫溫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當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月兌胎換骨。
「我還以為你要說我們吃的是百姓的稅銀,就該為百姓做事。」
她對他講的道理多了去。
這姑娘呀,說她性情平和,卻霸道地將他從孤僻戾氣中拉出來;說她聰慧明白,她卻傻得不知道榮華富貴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歡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這個話很合理。」
她跟著他笑。
「你真的很喜歡這里,對不?」
「對,很喜歡、相當喜歡、非常喜歡。」
她認真地強調著自己的喜歡。
「既然喜歡,為什麼憔悴了?」
他爍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暈黑。
「不知道,也許是擔心朝局吧,最近夜里總睡不安穩。」
她往往累極倦極,可睡不足兩個時辰就會因為一陣莫名的急促心跳而驚醒,想再入睡便困難得緊,幸而那並不影響白日里的精神,否則敏容定要替自己擔心了。
她的回答周煜鏞不滿意,一雙眼楮依然緊盯著她,李萱只好再補上幾句。
「干麼這樣看我,是真的緊張呀,平頭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換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禍,我的擔心是理所當然。」
「你真正擔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歡他、放不下他,對不?」
李萱語噎,他的問句像支疾飛而來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間扎上她心口,她輕咬下唇,柳眉微蹙,無言以對。
她當然想他,好不容易他們之間有了確認,好不容易他們重拾過往情誼,好不容易他們要重新開始,卻讓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亂了這一切……她想他,想他在戰場上過得好不好,想他有沒有像她一樣思念著對方,想他歸來的日期會不會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們的未來及過去。
說實話,她有些後悔的,後悔沒親口問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說的那樣喜歡我嗎?你真的在夜里、夢里想我念我嗎?你真的沒有放棄過我,真的始終把我放在心頭上?」
她不必問,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對」,如果是「不」,那麼他的身邊不會除了王馨昀外至今無人,他不必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戲,不必一年一年地為她搜集好東西。
那時確認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宮打包行囊準備搬來梅花村時,她終于打開他送來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籠。
箱籠里的東西不計其數,各式各樣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亂,但她看見「它們」了,幾乎是第一眼就看見。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絲線繡上一個「萱」字;木馬下頭刻著「旭鏞」兩字。
那年,他沒把她的東西轉交給王馨昀,她想托付給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見舊時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她怎麼能否決他的感情?怎麼能誤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勁的女人。
話一問出,周煜鏞緊緊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圖等出她兩句話。
如果她故作無事,笑著說︰「你在講什麼啊,別胡說。」
或者玩笑兩句問︰「你這是在污我名節?」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話,他都會樂得眉開眼笑,然後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沒有,她陷入思緒中,似喜似憂,她不發一語,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歡二皇兄,從以前到現今……周煜鏞垂下頭,默默地明白了什麼。
他低下頭繼續往前走,李萱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邊,見他沉默不語,她也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說。
為什麼不繼續聊梅花村的話題呢,不然說說王益或王倎輔也行,就算要討論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幾句,偏偏是……他的問題,很壓人心。
周煜鏞走得飛快,從後面看去跛得更嚴重了,但他像是在發泄什麼似的蒙著頭拚命往前走,李萱什麼話都無法說,只能跟著,一步不離地跟著。
突地,周煜鏞停下腳步,李萱差點兒撞到他的後背,他一個用力旋身,朝她發脾氣地大吼。
「那個話……是假的!」「什麼話是假的?」
李萱被他弄得有些頭昏腦脹。
「我騙你,父皇和二皇兄協議只要不讓你嫁給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搶東宮太子之位。
我故意要讓你生氣、想激得你和我一樣發狂,事實上,當年二皇兄和父皇爭執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個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後遭遇過的痛苦,而他要的那個人,是你!听到沒有,他要的那個人是你,不是別人!」那時傷害她的說詞,不過是他將謠言再信口胡謅罷了。
同樣的話周煜鏞說了兩次,不是在說服李萱,他是在說服自己。
李萱輕輕嘆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選擇了她,一個失怙失依,無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歡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傷心蒙蔽住雙眼,她讓怨恨迷失了心,她勸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棄那段感情與曾經的時候……他沒有放棄過喜歡她。
看著李萱眼底的淡淡哀傷,周煜鏞的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的吧。
如果他早點知道二皇兄的心思,他就不會認定父皇故意把沒人要的李萱塞給他,不會在她進永平宮的第一天那樣傷害她,可惜他不知道——因此當時滿心的怨懟、滿月復的怒火,他只想對她發作。
那樣令人深刻的印象,要她喜歡自己,很困難吧?直到之後,大皇兄告訴他事實,說了那次二皇兄與父皇吵架的真相,也說了父皇將李萱送進永平宮是為了掩人耳目,那個時候淑妃大權在握,宮里處處是她的眼線,如果不是皇後娘娘臨終前的殷殷哀求,他們沒打算那麼早讓李萱離開冷宮。
大皇兄說了很多,說二皇兄對李萱的感情,說李萱對二皇兄的心意,說他們小時候的相處……听得他好心酸……突然間,周煜鏞任性了,他狠狠地一把抱住李萱,不管她的掙扎,像逼迫她妥協似的怒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有沒有想過嫁給我?」
他的問題換來李萱一聲嘆息,她停下掙扎,把臉貼在他胸口,許久許久才說出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周煜鏞從來不曉得這三個字這樣傷人,像一把大斧,毫無預警地將他的心剖成兩半。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松手……如果不是她把他從自怨自艾的深淵中拉出來,如果不是她鼓勵他送出陳條,如果她沒對他說過——「有人在乎,大吵大鬧才有用,沒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鬧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過是場笑話。」
如果不是她問一句︰「除了做五皇子,您還想做些什麼?」
如果她不要對他做過那麼多事,讓他深思自己的人生、讓他逆轉自己的命運……如果她對他的影響沒有這麼大,讓他將她的快樂置于自己上頭……那麼就算要對不起一手提攜自己的二皇兄,他也會拚盡所有的力氣爭取她。
閉起眼楮,淚水輕輕淌下,滑入她發間,再睜眼時他眼底多了豁達。
下一刻,他松開她。
「五爺……」她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聲音梗在喉間,吐不出來。
「我松手了。」
很簡單的四個字,李萱明白他的意思。
他主動退開了,半點困擾都不留給她,她怎能不感激涕零?低下頭,她滿臉抱歉,又說一遍,「對不起。」
周煜鏞失笑,動手亂揉一通,弄亂她的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