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7頁

「是。」她客氣而疏離,笑意未達眼底。

她很清楚這就是父親的道歉方式,若是夠聰明就該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再撒嬌幾聲,累積父親對自己的喜歡,但是抱歉……她不!她才不要讓他的愧疚感消弭得順理成章。

「這事你別怨歡兒,真要怪,就怪你母親處事不公,倘若章家三個姑娘的定例相同,也不會因為一支珍珠簪子惹出這麼大的事。」

章瑜婷咬牙,到頭來這筆帳竟算到母親頭上,父親的心偏得真驚人。

「瑜兒不明白父親的話,我與妹妹們的定例確實一模一樣,每季母親都讓各鋪子的掌櫃上門,讓姊妹們在固定的額度內,挑選喜歡的布料、頭面、胭脂、繡品等等,另外還給二十兩銀子,讓我們自己添購筆墨紙硯。京城上下知道咱們章家的都曉得母親對于嫡女庶女一視同仁,從無偏頗。如若父親不信,可請府中管事過來問清楚,也能派人去德記布莊、聚寶齋等鋪子查問。」

父親若真有心問,必會查出三姊妹當中她的花費最少,因為她壓根不在乎打扮。

「難道你母親沒私下貼補你?」

當然有,給的還全是銀票,她對花錢不感興趣,平日里又沒啥用途,便一張張存在匣子里,她是個名符其實的小富婆。而這些錢與章家沒有關系,那是母親的嫁妝鋪子賺來的,難不成還要給庶女貼補,以示公平?

「父親指的貼補是什麼?」她反問。

「你的珍珠簪子,那簪子至少價值千兩。」

連價值千兩都一清二楚,是柳姨娘說的吧?

既然落水一事與她無關,髒水潑不到她們母女頭上,只好借此事來大作文章、證明母親處事不公,結論就是她們的過錯,而柳姨娘和章歡婷是不折不扣的無辜受害者。

「一千五百兩。」白景繃著臉回答。

章政華轉頭看他,章瑜婷抿嘴輕笑。

是啊,劇本哪能全讓柳姨娘寫了,她也得寫幾筆,否則母親又要枉擔罪名啦。

「白公子這是……」章政華遲疑。

章政華之所以同意女兒拜溫梓恆為師,最大的原因是白景,他的伯父白尚書是皇帝重用的股肱大臣,若能與白家搭上線,仕途上興許有幫助。

再說了,要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章瑜婷有幸嫁進白府,身為親家,自然能沾沾尚書府的光,至少章歡婷能因為姊姊而謀得好姻緣。

他的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怎麼算怎麼值當。

「珍珠簪子是我打賭輸了,去萬珍坊買來送給小師妹的。」白景寒聲回答。

「打賭?」

「我與小師妹各作一幅字畫,送到畫巢,看誰的賣價更高,師妹贏了。」

瑜兒的字畫能贏過白景?胡扯!他是京城有名的神童啊,別說讀書、醫術,就是書畫也頗有名聲。

不是他貶低自家女兒,瑜兒就是個不學無術、光會胡鬧的嬌嬌女,她的字畫不堪入目、女紅拿不出手,勉強能說嘴的是她懂得一些醫術,每回在同儕面前提及瑜兒,自己都覺丟臉。

章政華沒說話,但滿面質疑已然表明態度,白景瞪章瑜婷一眼,寧可被父親嫌棄,也不肯透出真本事,她這個女兒當得還真驕傲。

「白芷!」章政華出聲。

「奴婢在。」白芷上前。

「去取一幅姑娘的字畫過來。」

父親的話令章瑜婷心中冷笑不止,很難相信嗎?是啊,七、八個月前吧,王知府家里辦賞花宴,要各家千金以花為畫、為詩,章歡婷為讓父親高看一眼,刻意將三姊妹的字畫帶回家給父親。

柳姨娘旁的不行,琴棋書畫倒是都會一些,有這樣的娘,章歡婷自然是三姊妹當中表現最好的,父親好生夸獎她一通,而其他兩個被貶得一文不值。

那次父親送了個白玉蠲給章歡婷,還說什麼……對了,說母親滿身銅臭味兒,教不出書香子女。

很抱歉,現在情況已然不同。

玉瓶漿入月復,她改變的不僅僅是容貌性情,茅塞頓開的她學什麼都飛快,不論醫術、詩詞、書畫都一樣,連老愛嘲笑她榆木腦袋的四師兄都甘拜下風,何況旁人。

白芷也是生氣,受罪一整晚,到後來發現姑娘竟是被污蔑的,好不容易把老爺盼來,卻沒听見半句歉意,反倒是回頭質問姑娘、夫人,真是太過分!

因此她故意了,老爺要一幅,她偏拉著白芍從書房里抱來一堆,還把姑娘作的詩冊捧來,刷地夸張放下,把房里的桌子堆出一座小山丘。

章政華一張張攤開,越看眼楮睜得越大,吃驚的表情抑制不住,他的表情讓白芷、白芍徹頭徹尾揚眉吐氣一番。

哼,誰說她家姑娘是草包,不就是作詩嗎?下回再尋個荷包,讓老爺仔細比比,三姑娘那手繡技……呵呵,上不得台面。

「瑜兒,這些都是你……」章政華雖然官當得不怎樣,但讀書上頭確實下過一番功夫,對于字畫品鑒也有幾分真本事,他細細賞著,贊嘆油然而生。

這樣的畫、這樣的字、這樣的詩詞……難怪名滿京城的神童也要甘拜下風,他的女兒便是說一聲京城第一才女也不為過啊。

「需要女兒當父親的面作畫嗎?」章瑜婷口氣里滿是譏誚。

「既然如此,王知府家的賞花宴……」

她不能讓人懷疑自己突然厲害起來是否有什麼秘密,所以找了一個理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女兒不願為些許名聲,令貴女們生厭,再者那場賞花宴的目的是為王知府的長子相看,女兒年歲尚小,本就不在夫人的考慮範圍內,作畫不過是為了湊數,何必為一時意氣,落人面子。」

驚艷、驚喜,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兒,想得這麼仔細、看得這般透徹,這是他的女兒啊……若好生栽培,誰說日後不會飛上枝頭,成為高高在上的鳳凰?

念頭轉過,他的心熱了、臉紅了,看章瑜婷的目光迥然不同。

瑜婷抿嘴一笑,不是得意而是看透的譏笑,現在父親肯定把她當成籌碼,肯定要拿她的婚事謀取利益了。

白景輕咳兩聲,「章大人,並非在下小氣,實在是那柄簪子是家母特地為師妹挑選的,改日往府里來,小師妹還得戴著它,才不會對家母失禮。」

章政華立刻接話,「是,簪子自該還給瑜兒,回頭我讓歡兒親自送過來。」

話說得信誓旦旦,可偏偏有人仗恃寵愛,把簪子弄斷才送回來。

章瑜婷看著簪子,心底冷笑不止,都說章家大姑娘性情驕縱,可……她驕縱在明面上,有人卻驕縱在暗地里,不知什麼情況下,她的真性情會被逼出來呢?

無論如何,事件落幕了,章瑜婷以為兩房妾室會安分一段時日,哪知她高看她們了……

第三章  狼心狗肺章家人(2)

傾耳細听章家大小事,寧承遠的眉心越發糾結。

他厭惡後宅爭斗,非常非常厭惡。

父親妻妾成群,但母親最得父親喜愛,因此他備受看重,七月能走,一歲說話已然清晰,兩歲能識字、背詩,他的早慧讓人心生危機,于是一場陰謀在暗中醞釀,最終的結果,是他背負惡名,遠離京城。

後院不寧,孩子豈得平安,章家也是如此。

「……章大姑娘年輕,痊癒得很快,但章夫人一直病著,因此章大姑娘這些日子都沒出府,待在床邊侍疾。」

「章家另外兩個姑娘呢?」

「章大人罰次女在祠堂跪一天,之後禁足,抄完女誡百遍後才能出院子,也命小女兒將珍珠簪還給章大姑娘,但她一不小心把簪子弄壞。」

對于推人落水的次女,這懲罰不行、太輕描淡寫,得加重幾分,才能長記性,寧承遠手中的筆將章美婷三個字圈起來。

萬珍坊的首飾有那麼容易「一不小心弄壞」?這作法可是在壞他的名聲吶,這麼不乖的孩子,不趁著年歲尚小、好生教導,日後定會長歪……既然章政華掰不正,就讓旁人代勞。

他也把章歡婷給圈起來,毛筆在兩個名字上頭指指點點,點出一片墨漬。

「小章魚生氣沒?」

「回主子,沒有。」

「章政華錯罰人,就沒半點表示?」

「章大人看過章大姑娘的字畫後對她的態度倒有大改變,經常讓章大姑娘進書房說話,應是看重她了。」

這點寧承遠也深感訝異,若非蘇喜幾人輪流在章家守著,誰想得到小章魚竟是京城這兩個月剛崛起的畫師「寒客」。

寒客的字畫清新月兌俗,許多人都想與他當面論畫,無奈他行蹤隱密,沒人見過他,更不會有人想到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

手指在桌面輕點,他考慮著要不要把畫巢買下來,讓劉掌櫃接手,以他的本事,把寒客的畫作炒得炙手可熱並不困難,他要考慮的是……盛名于她是好是壞。

勾勾眉梢,他越來越覺得有趣了,他的小章魚啊……

「另外,屬下听見章大人和章老夫人的對話,章大人似乎有意讓章大姑娘攀龍附鳳,正在尋找合適的教養嬤嬤。」

聞言,他眉開眼笑,想攀附皇家嗎?章政華的野心真不小……

「行,想辦法把秦嬤嬤塞過去。」

「是。」

夜深,窗戶悄悄被打開,屋里燭火未歇,章瑜婷已經入眠,她把棉被卷成一圈抱在懷里,白女敕的臉頰貼在滑滑的被面上,乖巧的睡顏看得人心軟。

熟睡的她慧黠雙眼緊閉,全身縮成蝦子似的,看起來比白日里更女敕更小,這樣的丫頭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偏生她心思多,憂心母親。

寧承遠站在床邊,手指輕撫過她的頭發,然後落到她蹙起的眉心。

微微的癢讓章瑜婷下意識伸手抓,皮膚太女敕、這一撓竟撓出道痕跡。

眉皺起、目光深了,他不喜上頭那道痕跡,索性動手點上昏穴,下一瞬間,她的呼吸聲更沉。

他彎腰,偏著頭多看幾眼,她的睫毛很長很翹,卷卷的睫毛拂上他心間似的,輪到他微微的癢。

下一刻,老愛說人沒規矩的寧承遠月兌掉鞋子,躺上她的床。

他說服自己,這與規矩無關,他只是想測試,她會不會讓自己感到惡心,誰知這一個靠近,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說不出理由,他就是愛極那個味道,聞著……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想要親近,然後……

他又沒有規矩了,雙手一伸,將小小的女孩圈進自己懷里。

數息後,他再度做出沒規矩的決定——他抓起她的手心、貼上自己的額頭。記憶中的柔軟溫暖回歸,他的嘴角微掀,閉上眼楮,緩緩吸氣。

她很干淨,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她很有趣,在家在濟生堂是截然不同的兩副樣兒;她很有才,十歲的小寒客,已經在畫巢佔有一席;她很勇敢,敢說服母親和離,敢縫合傷口,敢施針,敢掰正斷骨……

不知道干淨有趣、聰明勇敢的她,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

想著想著,寧承遠意識漸漸迷離……

在楠州,他度過人生最嚴峻的三年,在那里沒有伯父、族兄,所有的刁難與奚落只能獨自承受。

他做著事,背後有一群人伺機朝他捅刀,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熬過這種生活,但他熬過來了,歷經三年,一千多日,他天天都在戰斗,不管是對內或對。

他成功了,人人都說他是將星轉世、是天生的大英雄,卻不知他有多慌,整整三年,他無法真正入睡,每日在床上待不滿兩個時辰。

他是人當然會累,但身為英雄,他沒有疲憊的權利,何況一閉眼……他怎麼曉得身邊那些人,願意給他再次清醒的機會?

然而這會兒,他的心放松了、腦子放松了,一個不小心他睡著……從亥時末到卯初。清醒時,章瑜婷還在他懷里,只是不再縮成蝦米,小小的手臂、短短的腿圈在他身上,她實在太小,小到感覺不出重量,他只感受到睡飽睡足後的神清氣爽,于是不自覺的笑意飛上眉心。

天邊一抹魚肚白浮起,他下床、穿上靴子,從懷里掏出一支珍珠簪——比被「一不小心」弄壞的那支,更貴上幾倍的簪子。

他解開她的昏穴,走到窗邊,卻在打開窗戶之前,戀戀不舍地回頭再望幾眼。

一吸氣,他快步走回床邊,拉起她的手再度覆上自己額間,深呼三口氣後,方帶著滿足離開。

然後他上癮了,對甜香上癮、對睡覺上癮、對懷里抱著一只小章魚這事兒上癮……

于是從這天起,不管他是心煩了、悶了、不高興了,還是他想念了、渴望了、開心了……都當起飛賊,點倒屋里幾個小丫頭,然後順理成章把小章魚抱進懷里,汲取她身上的甜香,安安穩穩睡上一場。

只是相當奇怪,通常被點昏穴,再被抱上一整夜,隔天醒來應該會頭昏沉、全身酸痛,但章瑜婷半點都不覺得。

也不知道是玉瓶漿的功效,還是她的身體自動把陌生的寧承遠變得熟悉,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別人抱枕的她,從未發現不對勁。

從頭到尾,唯一讓她感到奇怪的是莫名出現的珍珠簪子。

不過她認定是四師兄悄悄給的,他知道簪子壞了,怕她難受……

是真的,她很清楚四師兄嘴賤、脾氣差、好勝心強,但他對自己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數聲尖叫揚起,驚動了枝頭上的鳥雀。

「娘、救命啊,我的臉……」章歡婷俏生生的小臉一夜之間長滿大大小小、紅紅黑黑的疙瘩。

柳姨娘匆忙趕來時,腳下沒踩穩、差點兒滑跤,若非柳嬤嬤在,肯定要出事,在一陣忙亂之後,請來的大夫說章歡婷體內有寒毒。

寒毒很麻煩,女子身上有這毛病,往後將不利生育,柳姨娘想盡辦法隱瞞此事,可不知道怎地竟傳到外頭,氣得柳姨娘未足月卻老喊肚疼。

章政華想讓方氏徹查此事,但方氏還在床上躺著呢,只好由章老夫人出面查,這一查二查,查到章美婷身上。

人都禁足了還能搞出這事兒?

柳姨娘一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度暈厥過去。

她肚里可是有章家的子嗣吶!章政華看得一急、腦子一熱,下令打章美婷二十板子。

好端端的女兒家被打板子,往後還要不要說親?章美婷和陳姨娘也是哭天搶地。

章府上下雞飛狗跳,一日不得安寧,但這些事兒影響不了方氏母女,畢竟人還病著呢,章瑜婷身上被柳嬤嬤打出來的傷,也還沒好利索。

這回足足養上一個月,方氏終于能夠下床,這些天章瑜婷只收集到兩滴玉瓶漿,也幸好有那兩滴,要不,方氏恐怕還得在床上躺著。

方氏感激上蒼讓自己順利走過這關,更感激女兒的才能讓丈夫另眼相待,至于那套木秀于林的說詞,能騙得了章政華,卻不能唬過她。

方氏很清楚女兒在這大半年里的改變,不管是學問、醫術或性情,她雖不確定真正的原因,但相信絕對與老天爺有關,所以身子恢復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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