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8頁

章老夫人同意後,母女倆一早就上萬佛寺。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離開章府,章瑜婷的心情好極了,見女兒開心,方氏便也快樂。

進廟後,她為女兒抽了簽,是上上簽,簽詩上頭說她的女兒日後會成為貴人,一世榮華、無慮無憂。

這簽詩讓方氏的心情大好,整個人充滿精神。

「娘去听大師說經,你帶白芍、白芷去後山走走吧。」

「好的。」章瑜婷點頭。

「記得回來吃素齋,能保平安的。」

章瑜婷一一應下後,領著丫頭往後山走去,今日人煙稀少,一路走來,尚未踫到旁人。

「師父曾在萬佛寺後山采到藍紫草,我們也來踫踫運氣吧。」章瑜婷道。

「濟生堂沒得買嗎?」白芍問。

「那藥稀少,這兩年幾乎沒有采藥人去鋪子里兜售,你們來幫幫我。」她將畫著藍紫草的圖紙給她們看看,三人低頭細細尋找。

藍紫草是多年生藥材,株高僅僅三到四寸,很容易湮沒在野草中,正在認真找尋時,她們听見熟悉的聲音,從遠而近、慢慢地朝她們走來。

三人抬頭互看彼此,雖未交談,但主僕默契極好,章瑜婷領著兩人躲到大樹後頭,蹲在野草叢中,屏住呼吸、安靜等待。

待人走近,章瑜婷抿唇一笑,難怪覺得熟悉呢,是府里的柳嬤嬤呀。

柳嬤嬤精明能干,是柳姨娘身邊得用的人,這些年柳姨娘能在章府過得順風順水,能讓章老夫人對她從不喜到接納,柳嬤嬤厥功至偉。

她身旁有個中年男子,長得不高,模樣斯文、頗有幾分書卷氣,眉宇之間和柳姨娘有幾分相似,兩人對話時多數是柳嬤嬤在說,男子頻頻點頭應和。

不久他們從大樹前方走過,莫名其妙的,章瑜婷隱隱感覺不安,眼看對方走遠,她拉起白芷、白芍說︰「別找了,我們先回母親那里。」

白芷、白芍沒有反駁,三人加快腳步回到寺里,在看見方氏安然無恙時,章瑜婷大松口氣。

「怎麼了?滿身大汗。」方氏輕輕為女兒拭汗。

兩人靠得很近,嗅覺靈敏的章瑜婷聞到母親身上有一股陌生氣味,寺里換香燭了?味道似乎和之前的不同。

「走吧,去吃素齋,給老夫人也帶上一份。」

章瑜婷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頭。

母親再聰明能干,終究被婦德女誡綁架,祖母待母親並不算好,可母親卻時時想著孝敬祖母,她不懂,這是身為女子的品德還是悲哀?

回到府中,她們才曉得家里鬧得天翻地覆了。

還有兩個月才生產的柳姨娘竟然提早發動,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主母不在,府里竟連個能出門尋大夫的下人都沒有?

當她們快步來到柳姨娘的雲園時,迎接她們的是猝不及防的一擊,章政華一個大巴掌擄落,瞬間方氏臉上一片火辣辣的紅腫。

方氏被打懵,錯愕地望著雙目通紅的丈夫,不禁問︰「我做錯什麼了?」

「你這個妒婦!」隨著此話,他又抬高手臂。

章瑜婷擋在母親面前,怒道︰「請問父親的妒婦是什麼意思?」

「去問問你的好母親,她做了什麼?」章政華忿忿地指著方氏鼻子。

「母親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做了什麼女兒一清二楚,這一整天下來,母親做的沒有任何一件必須承受父親這句指控。」

「好個孽女,竟敢頂嘴?我就說商家女能教養出什麼女兒,虧你還看重她。」章老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既然祖母嫌棄母親出身商戶,當年何必三媒六聘、大紅花轎將母親娶進章家大門?莫非有人拿把刀子架在父親脖子上!」

「你給我閉嘴!」章政華大吼一聲。

「我閉嘴好讓父親繼續污饑人嗎?我娘做了什麼?是沒有悉心盡力,讓章府滿門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還是沒有掙到足夠的銀子,讓父親能專心念書考試,最終當了官、光耀門楣?人可以不懂得感恩,卻不能恩將仇報,怎地好日子過得多、過得理所當然了,就覺得是別人欠你們的了?」

這話雖是事實,但說出口多戳人心窩子,她直接把方家的顏面自尊全給撕了。

章老夫人惱羞成怒道︰「這話說得好像章家沒有方氏就啥都不是了?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方氏離不開章家,還是章家離不開方氏。從今兒個起,方氏把家里的鋪子中饋通通交出來,老身就不信了,哪有什麼事非得有誰來做不行。」

章瑜婷冷笑,自從母親掙下那麼大一份家業後,祖母早就想把權力收回去,白花花的銀子誰瞧著不眼紅?這會兒不過是順勢罷了。

「祖母若真有本事,怎會短短幾年就將祖父留下的產業,賣的賣、丟的丟?倘若母親把鋪面交出去,請問需要幾年?章家需要幾年又會再度家徒四壁?」

「你這個不孝女!」章老夫人氣極,手上的拐杖直接往章瑜婷身上砸。

方氏眼見楞杖揮來,連忙抱住女兒,用自己的背替女兒挨上一棍,噗地一口鮮血從嘴中吐出。

章瑜婷見狀、心急不已,直覺就要伸手吸走母親額上的黑霧,可是……並沒有。

這時她才想到,為什麼母親體弱多病,她卻沒見過母親額際有黑霧?

不對!不只母親,她也不曾在父親、祖母、甚至是自己額頭上看見過黑霧,她只見過柳姨娘、陳姨娘、章歡婷、章美婷的,換言之她的能力無法在嫡親長輩身上發揮?

這樣的話怎麼辦?娘吐血了啊!

「娘……」

「喊什麼喊?敢作惡,就該承擔下場。」章老夫人恨恨道。

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心心念念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金孫,萬一像之前那個一樣……她哪有顏面去見章家祖先。

「作惡?章家後院惡人不少,但絕對沒有一個叫做方若君。」章瑜婷剛回嘴,方氏便緊緊拉住她。

「別與長輩頂嘴,娘沒事。」

都吐血了還沒事?她氣死了、氣瘋了,氣得想殺人!

章瑜婷一雙大眼怒瞪父親與祖母,恨不得在他們身上瞪出血窟隆。

章政華被女兒的眼神看得心頭狂跳,下意識低下頭去,才十歲的娃兒,怎地就有了這番氣勢?

「看什麼看?你娘心腸惡毒,害得柳氏難產,還連說都不能了。」章老夫人道。

「今日我與娘都不在家,祖母要指責也尋些合理的借口。」章瑜婷反駁。

「柳氏今日生產,她卻偏偏不在,府里連個能夠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她根本就是故意害柳氏。」

「大夫明明說過還有兩個月,胎兒才會落地,誰曉得柳姨娘偏偏就今日發動?母親又不是神仙,還能未卜先知,特地挑今日出門?再說了,什麼叫做連個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老夫人不在家嗎?」

章老夫人怒吼,「你這是在指責我?我又沒听到消息。」

「不是指責,是說理!既然祖母在家,為何柳姨娘產子,祖母卻半點消息都不知?莫非是柳姨娘刻意不讓人往上報,刻意把自己逼入險境,好往母親身上潑髒水。」

柳氏的貼身丫頭屏兒一听,連忙跪地哭道︰「大姑娘這是想冤枉死姨娘嗎?姨娘哪是不想往上報,只是心想著時日未到,不願大驚小怪、擾了老夫人寧靜,誰知情況會變得這麼嚴重。」

「姨娘又不是沒生過孩子,怎會遲鈍至此,竟分不清狀況嚴不嚴重?再說了,就算柳姨娘不懂事,柳嬤嬤總該懂事吧,怎地弄得好像滿院子上下,都是未經人事的大姑娘?」章瑜婷冷冷一笑,這還真是巧,柳嬤嬤去萬佛寺跟男人踫面,柳姨娘就早產了。

「听听,一個小姑娘什麼話都能說得出口,粗鄙、齷齪,你還指望她日後扶持章家,不要害章家滿門就好。」章老夫人指著兒子、氣到滿臉通紅。

章瑜婷不理會祖母的指責,直接對著屏兒問︰「先說說,好端端的柳姨娘為什麼會提前發作?」

屏兒驚嚇至極,大姑娘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竟然幾句話就找出關鍵?若是老爺听信,那姨娘她……

「大姑娘,是綺君院的碗兒將姨娘撞倒的,要不姨娘也不會提早發動。」她急著找墊背的,急得滿頭大汗,回想起稍早前的情況。

今日夫人不在,姨娘不知為何特地往綺君院走,一路走一路說︰「很快就能搬到綺君院了,咱們先瞧瞧,要在哪處種上薔薇。」

她不懂,綺君院里的君,用的是大夫人的名字,就算姨娘抬為平妻,也不能搬進去呀,但是難得姨娘那麼高興,她也只能跟上。

碗兒的確在掃地、的確沒看見她們、掃把也的確只是輕輕刷過姨娘小腿,然而姨娘卻往後摔,她知道姨娘是故意的,只是怪自己手腳不夠利落,竟沒及時扶住,真讓姨娘摔倒了。

可那一下摔得輕,應是沒事的,姨娘一路走回雲園,也沒發現異狀。

為了把事情鬧大,姨娘便號了起來,後來姨娘號得更淒厲,她當下以為姨娘在作戲,刻意不往上報、刻意讓姨娘多喊幾嗓子,好喊得滿府上下全都曉得,沒想到姨娘居然見了紅,才一轉眼,就痛得啥話都听不見,只管嘶聲號叫。

她這才知道,姨娘早就真的肚子疼了。

柳嬤嬤不在府里,她們哪知道該怎麼辦,眼看實在等不了了,正準備去報到老夫人那里,沒想老夫人先一步過來,一看姨娘身下全是血,事情便不好了。

章瑜婷沉著吩咐,「碗兒是個三等丫頭,若娘親有心害柳姨娘,自該讓心月復動手,怎會讓三等丫頭去做?來人,把碗兒帶上來。」

不久碗兒被押上來,怯懦的她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磕出一大片青紫,看見方氏,急急跪爬上前,哭道︰「夫人救命,碗兒不是故意的,碗兒在掃地,沒看見姨娘站在後頭,真的不是故意掃到姨娘。」

章瑜婷指出重點,「只是『掃』到姨娘,就摔了、發動了,不知柳姨娘是紙糊的,還是水做的?重點是,母親不在府里,姨娘去綺君院做什麼?立規矩嗎?這種事備受寵愛的柳姨娘不是早就不做了?」

話說到這里,事情已經夠清楚,這就是出柳姨娘自己安排的爛戲。

約莫是柳姨娘見母親始終沒動手張羅平妻一事,才演這麼一出來逼迫母親就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弄假成真,自食惡果。

章瑜婷望向父親,等他表態,若父親還是非要對真相視若無睹、非要母親承擔責任,這個家,還值得母親留戀嗎?

然而,在滿廳人的目光之下,章政華始終沉默,方氏母女目光相接,她們在對方眼底看見失望。

章老夫人和章政華再胡涂,也明白方氏無辜,只是章家長孫比什麼都重要,這件事總要有人承擔。

章老夫人驟下決定,「夠了,不必再爭,若孩子平安落地便好,否則……方氏,章家容不下你這毒婦。」

方氏聞言,心落入谷底,老夫人的態度已然表明,此事無關對錯,終究要落在她頭上。

她為章家做的一切,早已船過水無痕,功勞苦勞已消失在彈指間,老夫人說得好,章家再也不需要一個方若君,她得懂得進退。

眼看母親的無助茫然,酸澀卡在章瑜婷喉間,章家哪里值得母親竭盡心力?

第四章  拼命救娘親(1)

老天不長眼,終究讓柳氏平安將兒子生下,取名章益庭,個頭很小,哭聲像貓叫似的。

早產的孩子,需要特別的照顧與調養,于是大量的藥材和下人被送進雲園,只要小少爺輕哼一聲,就會有數名下人圍上前,所有人都把他當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為獎勵章家的大功臣,章政華與老夫人決定在滿月禮當天,將柳氏扶正。

滿府喜氣洋洋,到處貼紅著錦,唯有綺君院一片死寂。

碗兒被發賣了,即使柳氏的作為破綻處處,章政華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鍋,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兒。

府里到處流傳著小道消息,說滿月禮那天,不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時,除非她自願貶妻為妾。

面對這一切,章瑜婷沒有力氣憤怒,因為……她的娘就要死了。

這次不是因為肝氣郁結,不是因為心力交瘁,而是因為中毒,師父、師兄都無力回天。溫梓恆從她們帶回來的素齋當中驗出毒,那毒名叫「青齋」,吃下肚不至死,頂多讓人心悸、氣血翻涌,但若與「百濯」混在一起,就會造成心衰。

听師父這麼一說,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聞到的氣味,墨然得知後特地走一趟萬佛寺,找到沒用完的香品,確定被人動過手腳。

章瑜婷合理懷疑此事與柳嬤嬤有關,她急著到處找父親,想告訴他這件事,誰知他竟避而不見。

章政華一心認定方氏不甘交出鋪子與中饋,這次不過是拿身體當作拖延時間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處奔忙也都是裝的,于是不理母女倆,將後院之事全權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還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頭哪天不喝藥,她正忙著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著把權力收回來,哪還理會那對母女。

這讓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頗,事實不重要,罪證不重要,結局是不是他們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嬤嬤萬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舉,弄出碗兒事件?

指望不上父親、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無人能讓她信任,此時此刻,她終于認清事實,沒有父親、祖母,母親是她在世間僅存的親人。

溫梓恆看著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帶著大把銀票、走進濟生堂時的意氣風發,想起她嬌艷俏麗的臉龐含著笑意。

她說︰「溫大夫再辦一次義診好不?」

他答︰「濟生堂平日就幫貧民義診施藥,你不必特地做這個。」

她說︰「可我深信做好事會有好報,我指望長命百歲呢。」

他不理她,因為明白她從沒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說不定她指望長命百歲,是想用往後幾十年為章家做牛做馬。

他最討厭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絕。

她被拒絕仍然笑著,像春風拂過似的,拂得花兒都開了。

她沒勉強,但轉頭就辦起制藥坊,她讓女兒將藥方背下、制作成丹藥,送到濟生堂門口,贈予貧民。

他沒見過這麼固執、堅持的女子,但也許是這份固執堅持,讓她有本事在男人出頭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兩年前閩州那場瘟疫鬧得厲害,身為大夫,他憂心忡忡,小章魚回家把這事說了。

她問過婆婆、丈夫,但章家鋪子那麼多,卻一毛錢都不肯舍,是她賣掉兩處嫁妝鋪子,堅持把銀子交給他,她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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