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見皇上眼角流露一抹笑意,韋公公彎起眼,主子開心,奴才便歡喜了。
章瑜婷是被叫來立規矩的,心頭正忐忑不安,但從長過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躲在林子里偷偷啜泣的宮女時,她還是多事了。
她問︰「為什麼哭?」
宮女啥都不說,光是跪地求饒。
她無奈道︰「求什麼饒呢?你不過是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兒,我能幫便幫、不能幫便也隨緣了。」
許是她的眼光太坦蕩,許是她的態度太真誠,于是宮女結結巴巴地把沒錢賄賂上司,在浣衣局里做最粗重的活,還不得吃飯的事兒說了。
她听完,想也不想地把荷包里的幾兩銀子通通給了她。
章瑜婷不認為自己是好人,她認為自己做好事都是帶著目的,即便如此,幾年下來她還是習慣了助人,習慣在受助者身上看到問題解決的快樂,自己便也感到快樂了。
因此小宮女放松後的微笑令她開心,其實不求回報地助人,也挺好。
送走小宮女,她領著星兒快步往永安宮走去。
然而一進永安宮,章瑜婷的快樂就全都消失了。
皇後刻意召集各妃合力演出一出戲,畢竟誰知道宮里還有多少益王的眼線,她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益王發現皇上正在療毒。
滿月復心思的娘娘們看著章瑜婷,覺得她很可憐,被當成解藥,卻一無所知,但不管同不同情她,這出戲都得往下唱。
「听說你逼得父母和離,你認為這是為人子女之道嗎?」
相處時間太短,章瑜婷又成日龜縮在長里,行事無半分差錯,想找璉不容易呀,皇後只好命人調查她,這一查,驚人吶……
章瑜婷根本是個異類,瞧瞧她做了什麼好事,拜師習醫、成天在男人堆里混、逼父母和離……哪件是閨閣女子能做、該做的?
問旁的便罷,一句知錯就可以打發,但今天說的是她娘,章瑜婷怎能不反駁?
跪在地上的她,一反常態地仰起頭來,語氣強勢,「回稟娘娘,人生苦短,圖的就是個痛快,何必為旁人眼光,把自己給生生憋死。」
「你又不是你娘,怎知她不痛快?」
「我從小與娘親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五年前離開章家,母親又病又老,身無分文,連顆雞蛋都吃不起,還得靠師父接濟。但離開後,母親精神好了、身體好了,整個人都年輕十歲,無人管束,想做什麼就做,連睡覺都是笑著的。」
皇後臉色變了變,瑜嬪沒說謊,確實下屬回報,說方氏美艷無雙、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說她手中有錢、行事自信,整個人煥發光彩,還听說若非皇上賜婚,有不少男子欲求娶方氏,顯然離開章家讓她過得更好。
但就算瑜嬪說得正確,這話還是不能認,一旦認下,世間規矩蕩然無存。
賢妃指著章瑜婷的鼻子罵,「胡言亂語,你可有把女誡放在眼里。」
章瑜婷依然坦然,「為一本不知所雲的書,將幾十年光陰耗在痛苦之上,值得?」
「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走過來的?成親意謂著長大、意謂著要承擔責任,苦一點、累一點,有什麼關系?」
「苦累無所謂,但為的是幸福美滿,為的是一家和樂平安。我爹心里沒有我娘,只將她當成謀利工具,何來的幸福美滿、歡喜和樂?在這種情況下,若我娘還自願為章家付出一切,那她就是傻了。我娘又不是牛羊豬狗,給一口飯就將一生都送上。」
她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但娘娘們都覺得她在說自己。
她們就是家族的謀利工具,是皇上籠絡朝臣的棋子,幸福美滿……她們從來不敢奢望。
見她們不語,章瑜婷又道︰「百姓們常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倘若自己能掙來米飯衣裳,何必非要依靠男人?」
這話太教人震驚,她們這輩子都沒听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女人能掙錢就不需要成親?多荒謬的話,那誰來生孩子?誰來為男人開枝散葉?」貴妃連忙出聲斥喝,因為她被自己嚇懷了,因為她竟然覺得章瑜婷說的話好有道理。
「為家族、為父母、為丈夫、為孩子,試問女人的一輩子當中,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做點事?」
「這是每個女人都該奉行一生的規矩。」皇後道。
「規矩是誰立下的、是誰逼女人奉行?是男人,對吧!同樣是數十載人生,為什麼男人可以活得暢快恣意,女人卻要活得難受委屈?」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嚇人,卻也一句比一句……更煽動人心。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的。」淑妃嘆道。
「不是每個人,我娘現在就過得與其他女人不同,她有自尊、有信念,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沒人可以勉強,所以她活得飛揚而恣意,等到閉上眼楮那天,她可以驕傲地說此生了無遺憾。」
淑妃茫然問︰「這就是你不願意進宮的原因?」
「可以當遨游天際的蒼鷹,誰要當圈養的母雞?可以當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比翼鳥,誰樂意當被配種的母豬?」
四個女人、四雙眼楮灼熱地看著章瑜婷,怎麼辦?好心動,好想當蒼鷹、當比翼鳥,好想恣意飛揚……
「說說,你娘是怎麼做到的?」
「我娘……」講到她的娘,章瑜婷可驕傲了,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
趕到永安宮的寧承遠怎麼都沒想到,他看見的不是皇後在訓人,而是小章魚在滔滔不絕,而滔滔不絕的小章魚看起來自信、驕傲、美麗動人。
「……你有沒有本事讓豬跳舞?有沒有辦法讓貓咪吃素?有沒有辦法讓老鷹不飛、永遠在地上走路?不可能的嘛,每個人天生有自己的天性,不該被壓抑。但是,我們是不是因為要端莊、要賢淑,在種種要求之下放棄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學習不喜歡的事?」
「是,我痛恨刺繡,卻花一輩子時間在刺繡。」淑妃扯著帕子,第一次覺得它好討厭。
「我喜歡跳舞,可是長輩說跳舞不端莊。」賢妃皺眉。
「我喜歡看話本子卻只能偷看,我痛恨女誡卻得牢記在心。」貴妃嘆息。
幾個娘娘都被她帶歪了,章瑜婷還恍若無覺,自顧自往下說,「對啊,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有自己的夢想,怎能因為身為女子,就失去圓夢資格?請問皇後娘娘,您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章瑜婷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皇後身上。
被幾雙灼熱目光盯著,她害羞片刻後說︰「我想變成天下第一美。」
「我也想。」貴妃、賢妃、淑妃異口同聲。
但凡是女人誰不想變美?尤其她們並非天生肥胖、天生丑陋、天生不在乎自己長什麼模樣,若不是後宮無聊,沒人欣賞,她們怎會自暴自棄?
「喜歡漂亮,那就讓自己變漂亮啊,妾身自小跟著溫大夫習醫術,妾身開方子讓太醫院送來藥材,親自為娘娘們制作藥丸調養身子,身子好了,自會容光煥發、肌膚似雪。」娘送來了玉瓶漿,藥丸里只要加入幾滴玉瓶漿,效果好到驚人。
「我想要……」賢妃看看眾人,低聲道︰「我想把身上的肉給鏈了,有沒有藥可吃。」
問的人是賢妃,但心動的人是一群,面對大家渴望的目光,章瑜婷揉揉鼻子道︰「當然有,不過得配合膳食和運動才行。」
「行,我一定配合。」賢妃忙道,她現在是高高在上的賢妃,爹娘再也管不到她,只要瘦下來,她想跳舞便跳舞,誰敢說她不端莊?
幾個女人樂了,嘰嘰喳喳地討論如何變美。寧承遠看著一窩心思被帶歪的女子,嘴角隱隱泛笑。
誰說他的小章魚笨,她啊……聰明得很。
見皇上又有提腳離開的意思,韋公公心中叫苦,別啊,皇上回去後怕是又要嫌茶苦、嫌枕軟,既然人已經到了,還是見上一面的好。
于是,他拉起尖嗓子一喊,「皇上駕到……」
寧承遠覷他一眼,低聲罵道︰「自作主張的老家伙。」
但他嘴巴雖這樣說,春風卻拂上眉梢,韋公公樂了,自作主張,只要方向正確,前途無量啊。
听見皇上到,嬪妃們立刻起身、屈膝問安,寧承遠瞄一眼章瑜婷,挑了挑眉。
瞧!人家屈膝問安時穩如山石、姿勢滿分,哪像她,一看就是敷衍行事。
接下來,倒茶的、問安的、討好的,一個個熱情表現,只有章瑜婷龜縮著,深怕被看見似的,這讓寧承遠憋出一肚子火,分心得厲害,始終盯著她看她何時要上前來。
皇後嘴巴張張合合,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貴妃又笑又說,他半句都沒听進耳里;賢妃倒的茶,他不知道是什麼味兒;淑妃要哭不哭的可憐目光,沒入他的眼——他的眼角余光全用來瞥那只章魚了。
可她倒好,縮著在角落便罷,還偷偷拿著茶點往嘴里塞,她是有多餓啊,這些天他餓著她了嗎?哪頓不是讓御膳房專挑好的上?
他忍耐再忍耐……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擺著臭臉道︰「瑜嬪,隨朕來。」
章瑜婷直覺反問︰「做啥?」
笨!還問!怒火中燒的寧承遠吼道︰「解毒!」
章瑜婷呆愣原地,啥,解什麼毒?誰中毒了?
看章瑜婷一頭霧水,娘娘們心底越發同情,可是攸關皇上子嗣,與國本相關,誰也不能阻攔,只能低聲勸說︰「快去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直到兩人走遠,貴妃輕拍胸口,「原來是毒發,難怪皇上臉色那麼難看。」
「毒發肯定不好受,天可憐見,皇上從來不說。」賢妃道。
「皇上怎能說,倘若讓人知道此事,朝廷還能如此穩固?」皇後回答。
「最可憐的是瑜嬪,自己都命在旦夕了,還一心想著要替咱們圓夢。」
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定下瑜嬪優待十大規矩。
第十章 為孩子起爭執(1)
寧承遠怒氣沖沖走在前頭,章瑜婷滿頭霧水跟在身後,韋公公看不過眼,一再催促她快點走。
「去哄哄。」韋公公小聲道。
「什麼?」她沒听懂。
嘖嘖,就沒見過這麼不機靈的,要是換成別的女人,哪里需要提醒?
要不是皇上對她上心,瑜嬪在這宮里大概不出一個月便失寵。韋公公無奈道︰「皇上心情不好,快去哄哄。」
「哦。」她終于听懂了,快步上前,臉上堆滿笑容問︰「皇上心情不好?」
寧承遠沒應。
「是不是因為國事如麻、問題重重?要不要說來听听?」
「你听得懂?」他一臉鄙夷。
被輕視了?沒事,天大地大皇帝大,他有權力輕視天下眾人。
皺皺鼻子,她好脾氣回答,「說說又不吃虧。」
「哼。」他別開頭。
「不想說嗎?還是……心情不糟,是身子不舒服?」
寧承遠冷哼,是啊,他被一只章魚氣到快吐血。
「臣妾懂一點醫術,要不要給皇上把把脈?」章瑜婷又道。
他很生氣,不想講話,始終板著一張臉,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木頭,她又問上好幾句,他理都不理,讓她沮喪不已。
沒轍了,她停下腳步,等待隨後跟上的韋公公,低聲告狀,「不是我不哄,皇上性情古怪,我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某個耳聰目明的家伙全听了進去。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寧承遠鄭重懷疑,老天爺有意把自己收了去,否則冷靜的、運籌維幄的、事事掌控的他……怎麼會被一個女人氣到胸悶頭痛。
韋公公更苦惱,看著章瑜婷的目光既痛苦又哀傷,不理解她的腦子是怎麼長,哄男人……不是女人的本能嗎?
他很清楚自家主子耳朵有多靈敏,只能用氣音在她耳邊道︰「女人哄男人不需要方向,只需要本能啊。」
本能?章瑜婷愣住片刻,想起深夜時分被窩里的情景,明白了……
臉紅紅、心跳跳,白天使用「本能」讓她很害臊,不過為了接下來的日子能夠好過一點,她勇往直前、她拉起笑臉、她往他身上靠去、她用手指勾勾他的小指頭。
手指相接那刻,寧承遠聞到她身上的甜香,觸到她柔軟掌心,瞬間白眼不翻了,頭疼胸悶好了,他的咬牙切齒變成勾唇暗喜……
他並未拒絕她的踫觸,讓章瑜婷覺得這招好像真的有效……她再加碼,甜蜜蜜地道︰「相公,今兒個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
寧承遠的眼楮再彎兩分,因為她說的不是「皇上」、「臣妾」,而是「我」和「相公」,這樣更顯親近。
看他的笑容幾乎要冒出頭,她松口氣,同時了然……原來皇上喜歡這個調調?原來天家帝王也渴望百姓家的平實安樂?
「你做的東西能吃嗎?」他輕嗤一聲。
「這你可調查不出來了吧,百香樓開幕之前,大廚在莊子里住上好幾個月呢,憑本人的聰慧,還能不學個七、八成。」
「吹牛。」
「好不好吃,大口品嘗就能知道,我吹牛有用嗎?」
她格格輕笑,笑掉他心頭的糾結,笑開他眉上的郁悶。
章瑜婷看他這麼好哄,不禁想,也許皇上對自己是有幾分好感、幾分喜歡的,所以見一面便印象深刻、便派人保護、便想知道關于她的所有事。
如果居于長是這輩子的定局,那麼她該試著敞開心胸,試著不要排斥,試著繼續樂觀開朗來看待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
畢竟她怎會看不出他的縱容、他的照料,怎會不曉得該心生感激?
雖然女人總盼著一世一雙人,但他是誰啊?他是皇帝呢,是胸懷天下的帝王,她怎能傻乎乎地做不實際的企盼,盼望這個優越男子專屬自己?
她只能在合理的範圍內,要求他合理的對待,她只要別找死地把真心付出去,然後任由嫉妒無限制膨脹,應該就能活得熱烈精彩。
她從來不找死,她只會找活……找最好的活下來的方式!
章魚能隨著環境改變身體顏色,她不是別的,她就是適應環境超厲害的小章魚!
因此真心、真愛,只要把「真」字丟掉,她還是能夠說給他听的,這樣……他幸福、她愉快,各取所需,多好。
章瑜婷手指往他掌心滑進去,勾得他心念一動,把她手拽緊,她熱熱烈烈、燦燦爛爛笑開,回應他。
他對她的新鮮感……或者說對救命之恩的感動會維持多久,她不確定,但眼下他給幾分,她便收下幾分,絕對不會生生浪費。
突地,寧承遠越走越快,快到她幾乎跟不上,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
他發現了,臉上有幾分歉意,但歉意沒有深入眼底,反而彎下腰、將她打橫抱起,快步往長奔去。
韋公公看著快速消失的身影,錯愕。
瑜嬪開始哄了嗎?怎麼才一下子功夫,就把皇上給勾得忘記規矩?但皇上已經這般迫不及待,挑這種時候提規矩,不叫直言相諫,叫做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