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忡地出神片刻,伸手撥開汗濕的發綹,接著望向窗外,天色已微蒙。
她輕輕吐息,下床,赤果的縴足踩到一本書,她彎身拾起,這才想起自己昨晚是看著書朦朧睡著了,方才約莫就是這本書落地的聲音喚醒了她。
她將書擱回床頭書架,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讓熱水足足沖了將近五分鐘,才勉強逐去一股寄生于體內深處的寒意。
梳洗過後,她換上上班的套裝,站在梳妝鏡前。
透明的玻璃鏡,映出一張如雪般蒼白的容顏,眉目如畫,肌膚吹彈可破。
雨宮春雪。
這是她的名字。
她取出口紅,在豐潤的唇瓣上勻抹,總算為她過分白皙的臉蛋添了幾分顏色。
「雨宮春雪。」
她對著鏡子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彷佛在提醒自己什麼事,而且,並不是特別愉快的一件事。
因為她眼神如冰。
雨宮春雪,二十六歲,顧家長女顧寧寧的女兒。
當年,顧寧寧到日本旅行,在北海道鄉下認識了一個青年,兩人天雷勾動地火,發狂地熱戀。
彼寧寧回家後,表態要嫁給那名青年,顧長春登時勃然大怒。
不久之前他才為長女安排了婚事,要將她嫁給一個年輕有為的富二代,兩家連結婚的日子都訂下了,哪曉得女兒出門一趟,心竟玩野了,出爾反爾。
而且她看中的那個渾小子是外國人也就罷了,還是個出身農家的窮小子,沒錢沒勢,更沒念過什麼書,高中畢業後就在家里的農場幫忙。
他顧長春的女兒怎麼能嫁給這種上不得台面的阿斗?
他極力反對兩人來往,甚至將顧寧寧軟禁在房里,不許她出門一步,只是他想不到女人為了愛,什麼都可以做,就連從小最听他話最乖巧溫順的寧寧,也敢模黑離家出走,與那渾小子私奔。
他們在日本結婚,生米煮成熟飯,一年後,顧寧寧偕同夫婿,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回到顧家向父親求和,得到的卻是一頓侮辱怒罵。
彼長春宣布與這個女兒永久斷絕親子關系,從此之後,兩人之間再無瓜葛。
二十多年過去了,顧長春一直當沒這個女兒存在,如今卻命他找回流落在外的外孫女。
雨宮春雪。
杜唯在飛機上翻閱征信社整理好的資料,根據調查結果,顧寧寧夫婦曾在五年前帶著女兒來台灣旅游,一家三口在花蓮山區發生翻車意外。
彼寧寧夫婦當場死亡,當年二十一歲的雨宮春雪顏面輕度灼傷,並且由于驚嚇過度罹患失語癥。
住院半個月後,她為父母辦了後事,抱著兩人的骨灰,孤身返回日本。
乍然失去雙親的她獨自隱居了兩年,之後,重新考取短期大學英文系,畢業後,在小樽一家文具貿易公司擔任英文秘書。
看來她已經恢復說話能力了。
杜唯讀著資料,分不清盤桓胸臆的是什麼樣的滋味,比起從小受盡雙親疼愛的意詩,顧家另一位公主的命運顯得艱苦多舛。
檔案最後,附上幾張征信社調查人員偷拍的照片,杜唯檢閱著照片,不論是正面、側面,不論白天或黑夜,不論在何種場合,她總是同一副表情。
淡淡的,冷冷的,疏遠漠然的表情,好似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一個芳華正韶的美女,怎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杜唯盯著照片,漸漸地,心弦隱約地震動,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某種類似心痛的情緒,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不曾跟她見面說話。
她是很美,但美女他見多了,意詩說不定還比她更美上幾分,可他對意詩,純粹就是個妹妹。
而看著她……
只是照片而已!
杜唯驀地合上檔案夾,不許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子動搖自己的心神,他望向圓形的窗外,飛機正在降落中。
第1章(2)
離開機場,才踏進投宿的飯店房內,他便接到鄭英媚來電。
「小唯,你到了嗎?」
「嗯,剛到。」他一面回應,一面打開行李箱。「阿姨急著打電話來,有事嗎?」
鄭英媚未語先嘆息。「剛剛爸又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我現在才弄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要你把春雪帶回來……」她停頓,像是遲疑著該不該向他吐露事實真相。
「你說吧,阿姨,我在听。」
「他想……培養春雪成為顧家的繼承人。」
杜唯不說話。
「小唯,你不是生氣了吧?」鄭英媚掩不住擔憂。
「我沒生氣。」他語氣清淡。「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鄭英媚驚訝。
「對,董事長要我帶她回來,就是要我親自教她成為長春集團的接班人。」杜唯吐囑清晰,一字一句都似嘲諷著自己。
「爸他怎麼能這樣?這幾年明明都是你幫他把整個公司撐起來,他現在卻要別人來接手你的心血,這太過分了!」鄭英媚為他抱不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他恨我。」銳利的笑意如刀,劃過杜唯的唇。「他一直都恨我,所以這是他對我的懲罰。」
春雪在茶水間泡茶。
執起水壺,細心精準地將熱水燙過茶葉,算好時間,才將茶壺里的茶慢慢斟進茶杯里。
鮑司並非只有她一個女員工,但同事們總是說她泡的茶特別好喝,就連對茶一向挑剔的社長也愛喝她泡的茶,于是久而久之,泡茶這個任務便交給她負責了。
她倒不會很介意,比起影印、送文件等其他瑣事,她更喜歡泡茶,更愛仔細去琢磨怎樣沖泡才能醞釀出茶的好味道。
泡好茶,她端著托盤,一一將每個人的茶水送到座位上。
「謝謝你啊,春雪。」
男同事接過茶時,都是笑咪咪地對她道謝,試著對她釋放善意,尤其是年輕單身男子,更不掩對她的愛慕。
但她的反應都是淡漠的,就算微笑,也淡得不經心。
最後一杯,是給社長的茶,她敲門進了社長辦公室,送上茶後,正欲告退,五十多歲的社長走過來,一臉色迷迷地瞧著她。
「哎呀,別急著走啊,春雪,坐下來陪我喝杯茶。」
「不好意思,社長,我還有事要做。」她禮貌地婉拒。
「急什麼呢?有什麼事喝杯茶再做也不遲。」
說著,社長伸手握她的手,另一手欲摟她縴腰,她警覺了,明眸閃過冷光,輕盈地側身躲開上司的性騷擾。
「對不起,社長,剛剛客戶傳來一些英文資料,我得馬上翻譯,好讓大家開會的時候能夠參考。」
語落,她不等社長回話,漫然離開。
身後,兩道饑渴的視線灼燒著她,她覺得惡心,重重咬了下牙,直奔洗手間,拿肥皂刷淨方才被社長踫觸過的手。
從面試那天,她便清楚地意識到這公司的社長對她具有某種企圖,如果可能的話,她不會選擇來這間文具貿易公司上班,這只是一間規模不到二十人的小鮑司,公司文化陳腐而老舊,員工毫無工作活力。
只是以她的資歷,她的選擇並不多,除了這間公司,也沒別的地方能給她更高的薪水了。
為了多賺點錢,她只能忍。
但日復一日,面對社長越發明目張膽的舉動,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安。
「春雪,原來你在這里!」一個女同事田中千代子走進來,見她正洗手,嫣然一笑。「我找你好久。」
「有事嗎?」
「是這樣,今天下班後,我跟幾個高中同學要參加聯誼,我們還差一個人,你去不去?」
要她去湊人數?春雪搖頭。
「去嘛去嘛!」千代子游說她。「你都二十六歲了,不約會,不聯誼,不談戀愛,難道打算一輩子獨身不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