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冬(上) 第18頁

然後,像是情不自禁般,他松開了拳,以指背輕觸她的臉。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見他凝望著她,張嘴緩聲說︰「雷冬冬……你永遠永遠……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

「我不怕你。」她告訴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聞言,他擱在她頰上的手一停,一雙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讓人跌進去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剎那,他卻退了開,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說,垂眼笑著說,然後縮手退了開,轉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不禁伸手壓著亂跳的心口。

「把門關好。」他出了門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到頭來,也只能將門密實關上,再上了閂。

整個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個。

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閉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氣,卻仍能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覺他的手在頰上,感覺胸中的心,因此還狂亂的跳。

奇怪的是,雖然看不見他,听不見他,她依然知道他還在門外,就在門外瞧著,深吸口氣,冬冬睜開眼轉過身,走到桌邊,洗了手腳,然後吹熄了燭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來的書冊,坐在床畔,等著。

那飄散在空氣中的墨香,緩緩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經離開。

然後,她才抱著那冊書,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書,還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沒他身上那般濃,別人家的少爺,雙手多是細皮女敕肉,可易遠的不是。

餅去六年,她從他不經意的言談中,發現他並不是那種總站在旁邊光出一張嘴的大少爺,紙坊書樓真要忙起來時,他總會卷起衣袖領頭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總也會沾上黑墨,偶爾額角上也會沾著。

是以,他身上總有墨的味道,紙的香……

抱著那冊書,她閉上了眼,輕輕嘆了口氣。

她沒有偷看它,她也怕傷眼。

黑夜悄悄將她包圍,她緩緩沉入夢鄉,想著。

傷了眼……就瞧不著了……

瞧不著……他說啥了……

第4章(1)

秋收,總是忙。

易家沒田,不需收獲,可一忙,忙著趕在入冬前將紙晾干,把書印好。

入冬前,來收紙買書的人總是特別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里頭閑著,閑待著不如讀書好。

是以,入冬前,紙坊書樓的生意那是門庭若市,從早到晚都擠得水泄不通,沒得讓人喘口氣。

「蘇爺,怎有空來啊?」

好不容易擠進易家紙坊的店門內,蘇小魅被人群是擠得臉都快貼門板上了,幸好最終給他逮著了一伙計,忙將他拉到身前。

「堂里的藥紙快見底了,我來取紙,你家少爺呢?怎沒瞧見他人?」

「在後頭工坊里呢,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蘇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憑著過人的高大身材,擠過人群,鑽出了後門。

門後是個挑高的四面大倉房,兩層樓高的四面邊牆,從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長長的抽屜,每一格抽屜里皆堆了各式各樣不同的紙,有些紅、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綠,有些泛著銀,有些還灑著金。

十來位青衣小僕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頭客人叫的貨取下,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見他,人人都停下了動作,開口招呼一句。

「蘇爺好。」

「好好,忙你們的。」他笑著擺擺手,自個兒穿過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進房里走去。

倉房後,是以寬大的院子,然後才是易家造紙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幾個房,這第一件還沒進門就覺熱烘,進門後能看見這屋里無端端砌了面方形大牆在屋里頭。有幾位小伙子正把格式的半濕紙張貼在那長長的三面白牆上,另有一些則正把其中已干的取下,繞到牆最尾端,便能看見那長牆內原是一火爐,一大漢正小心的顧著長牆里的爐火。

靠後門那兒,有幾名年紀較輕的姑娘忙著將一旁已微濕的紙磚,拿銅鑷一張張的揭開來,掛上一旁的長竹竿,好讓小伙子拿去那火牆上焙干。

在過去一間,是一群漢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系粗厚麻繩,腳踩在那凸出來的長木上,他們整齊畫一、默契十足,嘿喲、嘿喲有節奏的喊著,一起用身體的力量與重量,將那長木壓低,然後將麻繩綁在一個像車輪,卻沒有邊框一樣的圓木上頭,再一塊兒合力轉動那車輪,每當他們嘿喲一聲,便用力拉著麻繩、踩著像車輪一樣的圓木,圓木轉一圈,麻繩就會將他們頭上的長木給拉得更加下降,長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榨出水來的紙磚了,被夾緊的濕紙堆,教人這麼一壓,里頭的水分就全給擠壓出來。

漢子們之後的那間,是十來位大娘,正在好幾池白漿似的水中,兩人一組的搖動著一具又一具繃著竹簾的木框子,她們輕巧來回一搖一拉,便從水里撈推出一層白且薄的薄膜,然後再將那層白膜揭下,挪到一旁的濕紙堆一塊兒疊放好。那些大娘瞧見他,笑著和他揮手,他也同她們揮揮手,便繼續往下走去,一路又穿過了數間工坊,一間煮漿的、一間泡料的,每處坊里人們都忙碌的做著各自的工作。

然後,他又來到一大院,剛走到院里,他就看見前方那屋大門敞開,格窗也全被拉開,蒸騰的熱氣,不斷的從門與窗內往外冒,走近一瞧,就將屋內前後兩排各八具大灶,每具大灶上,都有冒著蒸騰熱氣的大鐵鍋。

那些鐵鍋大得能讓幾個大男人都一塊兒扔進去熬煮,不過這鍋當然不曾煮過人肉,倒是煮過無以計數的紙漿。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正從後頭那兒把一桶又一桶被搗爛半濕的紙漿給倒進鍋里,另外幾個則拿著比人還要高的大勺站在鐵鍋旁的高梯上,攪拌鍋里造紙的材料。

這活兒,最是辛苦,得一邊顧著爐火,一邊忍受熱燙的蒸氣襲身,一邊攪拌鍋里的材料。

後面那排的四具大鍋拿來蒸皮料、四具大鍋拿來蒸草料,中間雖然隔著兩長型磚造拿來泡料的水池,可也降不了多少溫度,只因水池前又是八具大鍋,四具用來煮皮料的漿,四具則拿來熬煮草料的漿。

這十六具大鍋可不是普通的大,若沒兩三把刷子,別說是拿勺子在其中攪拌了,要是一個不注意,掉進鍋里都有可能。

要干這活,不只得用力氣,還需要巧勁,更要耐得了熱、受得了苦。

即便是秋末冬初的時節,這屋還是熱得嚇人,就甭提夏日了,這些年,易家紙坊里就常有人因為熱到中暑而被送往應天堂。

可蘇小魅一路走來,哪兒都沒瞧見那易家大少爺,偏生就在這最累最苦的地頭里見著了他。

那小子站在一大鍋邊上,就在蒸騰的白煙後,他身上沒有綾羅綢緞,就只和旁人一般都是灰色的麻布粗褲,就連上身的衣都因太熱而被他自個兒剝了下來,坦露著胸膛。

是以他剛猛一瞧,還真沒瞧出是他。

不過再一細瞧,他立時將易遠從中給認了出來。

這小子,畢竟還是練過武的,這些年也沒虛擲掉,這馬步扎得夠穩,一身肌肉也夠嗆的,要是不認得他的人進來,八成以為他是哪家哪戶的長工或武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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