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作獎賞一般,禾良喂了他一顆糖。
瞧他瞪大眼楮嘗著,羽睫顫顫,眼角甚至微微濕潤,她心一軟,不由得又喂他第二顆、第三顆。
她喂著,也不忘追問︰「他們會是為了搶那面花旗,才犯規動刀嗎?」
游岩秀抿著嘴里的蜂蜜,有糖吃,而且還是禾良給的糖,他大爺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現下朝他丟刀,他都不生氣。
「我倒覺得他們動刀糾纏,不僅為那面花旗,還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絕對要慘跌。讓他攀上最高處,又狠狠往下摔,盡泄「太川行」底氣。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雖仍一頭霧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憂心,但顯然不怎麼成功,眉間淡淡攏著翻騰的意緒。
游大爺兩手扶著妻子的腰,將她拉得更近,俊臉都快貼上她的胸脯,他揚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渦輕閃。
「禾良,我喜歡你替我擔心,你擔心我,就會一直想著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氣味,眨眨眼,臉紅紅。「但一點點擔心就好,一點點就好啊,你如果太擔心,我、我會舍不得啊……」
「秀爺……」
「禾良禾良,我有沒有很乖?你問我事,我都老老實實回答。」
禾良被他明顯討賞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間的憂慮淡去不少,她將朱木盒蓋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黃金般的菊花蜜糖送進他懷里。
她還沒出聲,腰已被緊緊摟住,丈夫又孩子氣地拿臉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們和好了對不對?」
她輕笑了聲,揉著他的發。「秀爺昨兒個說,搶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卻跑去躲起來喝酒。」
「啊!我以後不會了!」他急急仰首。「那個……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癮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飲,我說不要不要,他說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們游家的珍二爺塊頭那麼大個,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一直要我認輸,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認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挾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里頭的那位大哥,你說話得憑良心啊!」被批評塊頭太大的珍二爺無法接受被抹黑、造謠,驀地在屋外揚聲喊冤。
一听到聲響,盡避是在小廳外,內房里緊貼在一塊兒的兩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開丈夫,游岩秀倒是極快便寧定下來,緩緩放開妻子。
竄改事情真相被逮個正著,游大爺可說是無絲毫羞愧之心。要他說話憑良心,那還得確認那顆「良心」沒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內房、穿過小廳,坦坦然看著盤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爺。
「我哪里說錯了嗎?」徐聲詢問,他瞳心湛湛,然後細眯微彎,再然後,薄唇也彎了,笑得可親也……也可怖。
此時,禾良也跟在游大爺身後走出。
站在丈夫後頭,她臉微紅地朝游石珍頷了頷首。
「嫂子……老大他、他剛才說的……」
「嗯?」游岩秀哼聲輕和,仿佛帶著鼓勵。「說啊,怎樣?」
有一瞬間,游石珍似乎瞧見游大爺的嘴角笑咧到耳後,模樣奸險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沒怎樣,老大說的都對……嫂子,是我錯,原諒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淵霞院」听壁腳,這種事都干得出來,說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嗎?你……唉,簡直愧對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爺大義凜然。
「對,是,我讓人心痛、愧對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驀地一喊,從「大魔」兄長的咒語中抓穩心智。
被這麼一攪,他差點忘記溜來「淵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頤園’。」黝黑面龐一整。
聞言,游岩秀五官也隨之沉定,眉峰略繃。「老太爺听到什麼事了?」
氛圍轉凝,禾良心頭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兩步,走到丈夫身側。
游石珍見兄長沒有要回避嫂子的意思,看來當講、不當講的事情全挑明,百無禁忌了。他濃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爺听到什麼事,是‘捻花堂」的老板親自到訪。這位老板乘轎而來,單槍匹馬,連個伺候的小廝或小婢也沒帶。還有……對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進‘上頤園’。」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隨即已寧定而下。
奇了,他沒去興師問罪,對方倒先找上門來。
這盤棋下至現在,他屢屢受制,全然處在被動之位,說實話,很久沒被人這樣玩過,突然來這麼一記,還真弄得他如墜五里迷霧,尋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動不了,那就以靜制動,守株特兔。
他不動,敵已動,終于等到對方出招、上門現底細了嗎?
那麼……自然是要好好會會!
在步出「淵霞院」的回廊上,游岩秀遇上趕來通報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內大管事德叔遣來的,說是有人打江南來,持拜帖拜見,那帖子不是給「太川行」的現任主事,而是越了級,直接求見在「上頤園」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爺。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進「上頤園」,老太爺二話不說便讓德叔將來客迎進園子里,像是來了熟識的友人,多年不見,自是急著敘舊說往事。
游岩秀踏進「上頤園」時,老太爺已在東座的石廳與客人談了好一會兒話。
他撩袍,徐步跨入廳內,後腳腳跟尚未收起,坐在臨窗環背椅上的女客已循聲望來。
女客年歲約莫五十出頭,發有銀絲,但梳得相當整潔,綰著一個樸實簡單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別著。她中等身長,臉容瘦削,額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細細紋痕,臉上雖有風霜之味,但眉目剛美,年輕時定也是個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岩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爺爺,听說有客自遠方來嗎?」他淡淡問,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爺心緒似是頗為起伏,面色虛紅,朝著游岩秀招招手。
「大岩,過來見見小翠……見見這位鐘老板。」
老太爺遲疑了一下,像一時間還沒習慣該如何稱呼對方。游岩秀慢條斯理走近,鐘老板並未依禮起身,仍沉靜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鐘老板,幸會。」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變應萬變。
「‘太川行’的秀爺,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爺道︰「大岩,小翠……鐘老板她許久以前也住在咱們這兒,只是後來出了些事,鐘老板便離開了……」
「老爺您——」鐘老板略頓,忽爾一笑。「不,現在該尊稱您一聲‘老太爺’嘍!老太爺也別喊我‘鐘老板’還是叫‘小翠’吧,我鐘翠十二歲就被賣進游家當小丫環,一當當了十個年頭,您喊我一聲老板,小翠還真有幾分承受不住。」
「鐘老板既是被買進來當丫環,當時能夠離去,是因存夠錢、贖回了自己的身契嗎?」游岩秀問道,在她對面的椅上落坐。
「大岩,這件事——」
鐘翠轉頭面向他,聲量微放,壓過老太爺的聲音,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若要簡單說,那也行。我當時投河自盡,人一死,自然就離開游府了。」
游岩秀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再松開,他頸後微寒,雖仍未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清楚感受到隱在平靜表象下的緊繃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讓別人感到緊繃、不自在,現下倒有點不一樣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鐘老板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沒死,而且還特意回來驚嚇我家老太爺。」欺負他游岩秀,事情勉勉強強還尋得到轉圜余地,然,欺負了他游大爺身旁的人,那就沒什麼好談,非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