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間表情似有變化。
游岩秀袖中大掌狀若無聊地摩挲膝頭,沉吟著,忽又道︰「鐘老板,我想起一事,您當年投河未死,按理該回到游家繼續待著,你這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是詐欺了主子,你說這事如何辦才好?」
石廳里好靜,坐在堂上的老太爺微喘著氣,來回看著兩個晚輩。
鐘翠抿唇不語,細眉沉了沉,等著出題的人給答案。
「嗯……原來鐘老板沒想過這事嗎?」
此時,游岩秀俊臉迎向天光灑進的方向,又瞥向她,仿佛挺費思量的。
「契約未解,咱們可以請官府抓逃跑的婢子,這是一個方法。還有另一個法子,閣下可以親自贖回多年前那張賣身契,只是這價錢多少,咱兩家就得好好談,畢竟鐘老板現下發達了,身價不一般。」非從她身上狠狠剝一層厚皮下來不可!
今日踏進游府大門,說實話,鐘翠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張年輕俊龐,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雙肩輕顫,泄出唇角的笑終有幾分真誠。
「外頭的人都在傳,傳說‘太川行’的秀爺除信用好、辦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且唯利是圖是秀爺本性,錙銖必較是閣下的樂趣。」她點點頭。「看來確實不假。」
「好說。」游岩秀表情謙虛得很。
「那就請秀爺開個價,將贖解的契約備好,屆時再來談吧。」語畢,她站起,朝老太爺略福了福身,別有深意道︰「見老太爺身子骨仍硬朗,那當真好,小翠希望您長命百歲。」微一笑。「告辭了。」
游岩秀跟著起身,張唇欲語,出現在門外的身影卻讓他眉峰一顫,止了話。
來的是禾良。
她親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過來。
見石廳里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腳下一頓,最後仍端著大托盤盈盈走進。
「德叔說,老太爺這兒來了貴客,只上過一輪茶,又交代別讓家里的僕婢們靠近,所以我就備了些新茶和小點送來。」
在六只眼楮直勾勾注目下,她舉止依舊穩穩的,幫所謂的貴客換上新茶,也替老太爺換了一杯,然後把最後一杯擱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幾上。
游岩秀眯起美目瞪人,下顎繃了繃,禾良好似沒察覺到,還朝他無辜地揚揚唇,但對于另一邊深長的注視她倒是立即感覺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語先笑,有禮地福身。鐘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這位是……」
老太爺嗓音略帶倦味,嘆氣般道︰「小翠,這孩子是咱家孫媳婦,‘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禾良,這位是‘捻花堂’鐘老板,你們多親近親近。」
鐘翠兩眼像似無法從禾良臉上挪開,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第6章(2)
她想干什麼?
媳婦兒是他的,想搶嗎?
游岩秀在一旁惱得兩眉都快打結,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爺這會兒真要關門放狗。
「……米鋪家的女兒嗎?」鐘翠聲音很低,幾近喃語。
「是。」禾良溫馴應話。「我爹年輕時是米鋪伙計,後來攢了些錢,就在永寧大街頂了間小鋪子賣米。」
「你娘呢?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
禾良微愣,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問,感覺站在身旁的游大爺又要冒火了,她平心靜氣一笑,搖搖頭,搶在丈夫惡言相向前出聲。
「我娘確實是從大戶人家里頭出來的,不過她是當人家的貼身婢女,而不是什麼小姐啊!我娘嫁給我爹後,就跟著我爹守著那個小米鋪過活,我爹也就靠那個小小米鋪養大我。」
「所以就只是小小米鋪家的女兒?」
「是啊,我家的‘春粟米鋪’真是小小的。」禾良笑嘆。說實話,她還寧願鋪子小小的,如此一來,爹就不用那麼累。
「那好,很好……」鐘翠邊笑邊頷首,眸彎著,不知為何,眼角的滄桑略濃。
「鐘老板,您也別一直站著呀,坐下來再喝杯茶。」禾良雖覺怪異,仍寧淡自持地招呼著。「我家爺說,這茶葉是上好的‘金不換’,是咱們行里剛進的好東西,溫潤醇香,暢肺護胃,我喝過幾回,很喜歡的,希望您也喜歡。」
鐘翠沒再落坐,卻是道︰「小小米鋪家的閨女兒,現下卻已是‘太川行’游家的當家主母,你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很好,很好啊!這茶啊,那是非喝不可。」
她端起蓋杯,站著便飲了,也不怕燙舌,直把整杯茶全部飲盡。
放下茶杯,她朝堂上微微發怔的老太爺揚眉,聲嗓奇異,似笑似哭。
「老太爺……我連個小米鋪家的女兒都比不上嗎?嗯……呵呵,是啊,說得也是,人家家里至少還是開米鋪的,而我,我有什麼?說到底,也就只是個賣了身、供主人家使喚的小丫頭。」略頓,她竟露齒笑深了。「不過啊老太爺,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她搖搖頭。「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好什麼好?
被了沒?還想怎麼鬧?
見老太爺臉色一慘,氣息不穩,游岩秀氣騰中胸,趨前便想一把將鐘翠拽出去。
禾良忽地挨近,柔荑輕扣他的袖,他瞪她,她也不怕,眸底湛著乞求之意。
游大爺再強、再威能,還是抵不過妻子水柔柔的凝注。莫可奈何,他極不情願地暗嗤了聲,勉強壓制滿腔怒火。
禾良對丈夫的忍耐投以感激一笑,甚至偷偷握緊他袖底的大掌,然後在游大爺想反扣她柔荑時,她趕緊松逃。
這一方,鐘翠面無表情,腳下一踅往門口去,禾良亦盈步而上。
「鐘老板,我送您出去吧。」
因縴瘦而顯得微駝的背緩緩打直,鐘翠被她如此一喚,仿佛扯回心神了。
她在門邊回首,瞥了眼老太爺和寒著臉的游岩秀,最後眸光拉回禾良臉上。她笑,笑意不及雙眼,剛硬眉間浮現近似偏執的神氣。
「不用。你還是好好陪在你家爺身邊吧,往後‘太川行’怕是不會太好過,他若忙到焦頭爛額,你想陪他那可難了。」語畢,她重新抬步。
禾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心里確實有些不踏實,但僅淡然一笑,並未再問。
鐘翠雖說不用她送,禾良仍陪著對方走出了「上頤園」,而後德叔接手,將客人送出大門。
這位鐘老板給人的感覺頗難用言語形容,該是喜潔、陰沈、一絲不苟的,卻有一雙像似多情的深邃眼楮……禾良佇立在原處靜靜沉吟,整理思緒,想了會兒仍無定果。
拍了拍雙頰,她深吸口氣才想再走回「上頤園」看看,卻見一名家丁從回廊另一頭急奔過來。
「三福,出什麼事了?」
三福又喘又急。「少、少夫人……老太爺……老太爺那個……秀、秀爺大喊……找大夫啊!」
老太爺一口氣提不起來,胸中劇疼,驀地痛暈過去。
幸得當時游岩秀和游石珍皆在場,後者慣于躲在暗處「听壁腳」,「捻花堂」的貴客前腳剛離去,游石珍便現身了,爾後老太爺出事,他以內勁替老人家護住心脈,但不敢一口氣注進太多,怕已有八十多歲的身子骨會承受不住。
游岩秀緊急招來家丁延請大夫過府。
于是,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帶著大藥箱和兩個小僮,被匆匆請進游家的馬車,飛快而至,然後又匆匆被迎進「上頤園」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