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世道好了,太平日子來了,大家要把規矩撿起來,不能沒名沒分亂生孩子啦,不然皇帝會生氣。」大丫抬頭挺胸說著,那姿態正是仿自之前看過站在公告板前宣講的書吏,當時她看了覺得很神氣,如今有機會展現一下,覺得很得意。
錢香福編著草繩的手速終于不由自主緩了下來,連夾在腋下的桑葉也忘了吃,整個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丫卻是知道錢香福可能在擔心什麼,可是她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拍著錢香福的肩膀安慰道︰
「福囡,雖然你沒有生過孩子,而且全身都是骨頭沒半點肉,男人都不愛你這樣單薄的;不過你勝在年輕,也還有機會長膘,就算自己找不到漢子嫁,我想皇帝也會幫你配個好漢子的,至少不會給你配個跟你一樣全身都沒肉的。」
「我是寡婦,已經嫁過了,皇帝不能逼我改嫁!像你娘那樣沒嫁過的去嫁人是應該,我可不成!」錢香福簡直要跳腳,她最討厭被逼著做什麼事了。
「可是你嫁的那個漢子不是死了嗎?」大丫三年前跟錢香福相識,那時就听錢香福說過她的身世的。
「死了又怎樣?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反正是嫁過的,皇帝可不能逼我再嫁一次!」
「很難說啊,你是年輕女子,得生孩子的,有沒有嫁過不重要,只要你身邊沒漢子沒孩子,皇帝應該不會放過你吧。」大丫很實際地說著。
說完藏了好幾天的小道消息,大丫心滿意足地又扯了一大把桑葉塞進嘴里嚼,然後抱著滿盆衣物,朝錢香福擺擺手,往小溪的方向而去。偷完閑,就該干活啦。
錢香福抬眼望著街道對面的公告板,想著今天縣太爺要公布的消息是不是說的就是這個?
應該不是吧,從糧行听來的消息明明是什麼全國土地重新丈量,手上有田契為證的優先登記所有權,然後那些後來佔地開荒的好像得跟朝廷買地之類的……
她現在沒有多少田,但她手上有很多田契與地契,那全是她「亡夫」的家產,只是在這二十幾年來因為戰亂而拋荒,後來這幾年永梅縣幸運地率先月兌離動蕩,周邊的盜匪被清得差不多了,于是有許多人來此佔地開荒,她雖有很多田契,但田契上的土地如今至少有八成被強佔了去。
而今一听說皇帝可能會頒布這樣的政策,錢香福從昨天下午忙完農事,再幫家里兩位老人家煮好一鍋菜窩窩以及好克化的糠米粥之後,就背著竹簍往梅川鎮走。夜路難走,但她眼力好,不怕,還能在天未亮時趕在別人之前先將沿路上的野菜或有甜味的根睫給采收一番。
她的竹簍里上面全鋪滿了不起眼的麻草,但深藏在竹簍底部的,卻是一直被她好好收藏著的田契與地契,就等著田地的消息一公布,立馬跑去鎮長那邊登記,務必要先讓屬于她家的田地再度名正言順屬于她,那麼接下來要討回自家的土地,就不是大問題了。
本來錢香福一切都想得很美,農婦、糧食、有很多田……多麼美好的地主太太的生活啊。可是听到大丫剛才提供的驚天大消息,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錢香福是個精明警覺的女子,心里的算盤從來都打得精準又快速,她當下就想到如果皇帝真那麼不靠譜的非要押著年輕男女去成親,那麼,她這個寡婦一旦被逼著嫁人之後,原本屬于夫家的那些田產,還能是她的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算她那個死得不能再死的亡夫已經只剩一個近親了,照理說她就算改嫁也不會有人在財產上找她麻煩,但事實並非如此。沒幾個親戚,不代表沒其他沾親帶故的人。她手上的田地可都是一等良田,在這個誰都能為了一口野菜而與人生死相搏的世道,她那些良田簡直像是閃閃發光的大米飯,有機會佔去,誰都不會放過的。
想到這里,桑葉也不吃了(全摘了帶回家),草繩也不編了(反正已夠她回去時捆幾束柴枝了),她有些煩躁地從小板凳上起身,怎麼也坐不住了,巴巴地望著公告板,像是一直看著,就能把最新公告給瞪出來。
她繞著桑樹走來走去,不時摘著樹葉,每摘一片就張望街道盡頭一次,想著那個書吏怎麼還沒來,真是比蝸牛還慢,這些當官的就是沒用!
但再怎樣迫不及待,錢香福終究仍然只能等著。若是真的等來那個大消息,那麼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田契登記在案,先把這件大事做完。至于其它那些討厭的事……到時再說吧!
不管怎樣,屬于她的東西,誰要敢搶,她一柴刀立馬剁過去,不怕死的盡避來!
亂世里出生長大的女人,就是這麼剽悍。
第2章(1)
在天下大亂的四十幾年里,曾經廣為人知或全然無人知曉地出現過無數個國號、自立過無數個皇帝,但凡佔了個小山包、人數不過數十的盜匪窩,也能坐著板凳當龍椅,自封個皇帝當當。由于實在太多也太微不足道,于是大定朝建國之後,召集史官修史時,史官群對于這幾百個當過皇帝的人,連名字都懶得核實,只是草草一筆「亂世亂政,亂人亂位,亂匪或佔一城池,或佔一山村,即稱帝。時自立為帝者,約過萬人之數,繁亂不及備載」帶過。
一團亂的時代,一座山、一個村落,都可能住著一個自稱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這個名詞在這幾十年來,逐漸失去它金光閃閃的威力,變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這個名稱,大概就是比里正村長更有權力一點點,並不會有什麼遙不可及的感覺,也沒有培養出敬畏的情緒。
所以,大定朝這個建國方八年、年輕得全天下老百姓都還未盡听聞的新朝,未來還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進步與努力的地方。所謂百廢待舉,就是這麼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穩江山也絲毫不輕松。
前朝的皇家、貴族,甚至是傳了幾百年的,號稱國亡家不亡的許多世家,在外蠻入侵肆虐的那十幾年里,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被屠戮殆盡,尤其世居于繁華地的貴人們,皆被滅了個干干淨淨,無人生還。
外蠻虐完了頂級富貴階層,接著將屠刀指向讀書識字的文人,意圖消滅中原流傳了幾千年的文化,將所有中原人從人馴化成被他們放牧的牛羊牲畜;他們不需要讀書明理,不需要開智識字,不需要有引以為傲的文化。于是所有讀書人,甚至只是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被斬殺于屠刀之下。所有的書籍都被燒了,所有識字的人都不被允許活下來。
暴虐必亡,只知屠殺而不肯給人留點生路與余地者,終究無法長久。所以外蠻自以為中原從此就是他們新佔來的豐美放牧地,佔了皇宮之後當然也建了國,自稱皇帝,認為這塊地從此屬于他們千千萬萬年……這當然是作夢!
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正規軍隊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發性組識的鄉勇還在掙命,有的當強盜去了,有的抱團守護自己家園,在外蠻眼中,簡直不堪一擊,抬抬手就能輕易捏死。可,也就是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游勇,拿著柴刀、菜刀,拿著削尖的木棍、竹箭,前僕後繼地不斷暗算著外蠻的軍隊,不作正面攻擊,靠著偷襲,以命換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到,死而無憾。就像拿著一把鈍得要命的爛柴刀去砍參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斷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時間,終究會有把巨木砍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