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白首(下) 第13頁

蘇雪霽的考卷博得所有考官的認同,周舟便好奇的想見他一面,畢竟他的父親對人對事向來嚴謹有度,能讓他提及,入了他老人家眼的人自然非同小可,而自己在閱卷之後也發現此人的確不凡。

這一見,他發現蘇雪霽有股面熟的感覺,只是不知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他左思右想,這時會試已經放榜,蘇雪霽被取中了會元,接著便要殿試了。

不出所料,殿試時,面對皇帝的策卷,蘇雪霽不驚不懼也不疑,雖然是最後一個交卷的,但那策卷卻令皇帝一看再看,皇帝當場將那卷子讓殿上大臣傳閱,眾臣私語,都說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小子要是掄元,可就是三元及第,是連前朝都不曾有過的人才啊!

不出意外,皇帝朱筆一批,蘇雪霽成了狀元郎。

瓊林宴時,一干舉足輕重的權臣都來了,其中便有盛國公府世子盛英。

盛國公年紀已經大了,國公府舉凡對外的應酬都交予世子,世子早年鎮守西北,立下汗馬功勞,回京述職後,皇帝給了他承恩將軍敕封,手下五千兵權。

盛英怎麼看蘇雪霽怎麼狐疑,今年的新科狀元實在長得太像自己的父親,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以為過。

說是他爹的私生子,年紀對不上,但如果是他的兒子……盛英心里一咯噎,想起了他那失蹤十幾年的嫡子。

年紀對得上,模樣對得上,可盛英還是不敢冒然去認人,于是他問到了周舟頭上。

周家與盛英的妻子平珞的娘家有好幾代的交情,平珞年幼時曾在周家私塾里讀過書,與周舟也算青梅竹馬,可自從平珞過世以後,周家與盛家便逐漸疏遠,除了公事,兩人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講話了。

周舟沒給盛英什麼好臉色,「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居然問到我頭上來,你到底將蘇狀元的母親置于何地?」

盛英被他劈頭劈腦削了一頓,心中也惱火,但是有求于人,姿態還是要放低一點。「我這不是不確定想求證一下嗎,我听聞周大人見過蘇狀元,與他有過談話,你覺得……他像珞兒嗎?」

盛家弄丟嫡孫的陳年往事,對外雖說是孩子夭折了,但是,對熟悉內情的幾戶人家根本瞞不過去,周家是其中之一。

周舟壓住了想破口大罵的沖動,不管怎麼說逝者已矣,如果能認回血親,也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他嘆了一口氣,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我覺得蘇狀元更像盛國公一些,但是仔細瞧,他的眉眼的確有幾分平家妹妹的影子。」至于你這親爹,還真半點不像!

盛英得到準話,便找了借口把蘇雪霽請到了國公府。

蘇雪霽在國公府見到了許多人,包括盛國公、盛英如今的繼妻、庶子,甚至偷偷來看他的毛嬤嬤。

盛國公一見到他就涕淚縱橫,像,實在太像了,蘇雪霽的長相與他年輕時一模一樣,要說沒有血緣關系,誰會信?

盛國公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讓毛嬤嬤驗了蘇雪霽肩上的胎記,當年給平氏接生的穩婆曾說嫡孫身上有個翅膀形狀的胎記,這胎記,毛嬤嬤也知道。

毛嬤嬤還說,他們家夫人送走孩子前留給了孩子一對花簪,她要見花簪。

那對花簪被蘇雪霽送給了妻子,所以,趁著蘇雪霽要返鄉接兒金金進京,毛嬤嬤就跟來了。

蘇雪霽也見到了他那位庶兄盛辭,根據一路上毛嬤嬤的訴說,這位庶兄是世子爺鎮守西北時帶去的通房生的。

那位玉樹臨風的庶兄是照著國公府長孫標準培養長大的,本該通情達理,肚能容人,可盛辭對蘇雪霽的到來很是敵視,接著便是滿滿的排斥和譏諷。

蘇雪霽坦言告訴盛辭他對國公府的一草一木,一針一線,絲毫不感興趣,換來的卻是這位庶兄嗤之以鼻的冷遇。

毛嬤嬤還說,當年盛英新婚沒多久就去了西北,國公府是什麼人家,不可能讓長媳隨著夫君去西北侍候的,因此即使新婚也得留在府中侍候公婆,打理中饋,說難听一點就是守活寡。長媳的房空了三年,夫婿不在家,她又怎麼可能替盛府開枝散葉,為此,沒少受國公夫人的磋磨和冷待。

好不容易三年後盛英奉詔回京,那次回來,在家住了兩宿,終于讓平氏懷上了孩子,但是家中還有兩個盛英的姨娘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平氏的身子不算好,弱柳扶風,為了孩子,平日保養的藥物都忌了口,就連生病也不敢多吃一口藥,就怕害了孩子,懷胎十月,簡直可以用小心翼翼來形容。到了發動那天,毛嬤嬤千防萬防,沒防到後院的姨娘調虎離山,把她引開,來到平氏的院子,戳了平氏心口一刀。

姨娘告訴平氏,盛英遠在西北的通房一個月前已經生下庶長子,這消息整個國公府都知曉,那通房也因此抬了姨娘。為了她肚子里這個嫡孫,國公夫人下了封口令,在平氏生產之前,不許把消息泄漏出去。

平氏懷胎本來就艱難,受了這刺激,霎時心灰意冷,她與盛英是年少情侶,也曾有過山盟海誓,說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但是,他做了什麼?

她辛苦的懷胎,為他生兒育女,他卻管不住下半身讓通房懷了他的種,忍不住也就算了,還把孩子生了下來,她這些年在國公府的辛苦忍耐又是為了誰?

她心如死灰,一度孩子根本生不出來,最後雖然勉強的生下胎兒,卻血崩不止,她撐著最後一口氣把孩兒托給了毛嬤嬤,讓她找一個可靠的人把孩子送到她的嫁妝莊子,她不想孩子在沒爹沒娘的國公府長大。

「可這是國公府的骨血。」毛嬤嬤為難極了,她跟著姑娘陪嫁過來,姑娘的辛苦和苦楚她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一個下人,她也無能為力啊!

「不,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她要報復盛英,他對不起她,她要報復!

平氏逼迫著毛嬤嬤應允,毛嬤嬤只好照著平氏的遺言,趁人不注意時把嬰兒偷偷送出了國公府,但是她萬萬沒想到那家生子的婆子早被府中的姨娘收買,拿了雙方的錢財,一出京城就把嬰兒用木盆裝著放入河中,任他自生自滅,她則是潛逃的無蹤無跡。

直到莊子的莊頭等不到人,著人送了密信回來,事情才鬧開,國公府這才知道嫡孫被送出了府,下落不明。

後來縱使府里發動多少人馬,也在極為偏僻的山區九曰晁角找到隱姓埋名的婆子,闖禍的姨娘也被發賣,但是小主子仍舊沒有消息,一年兩年的過去,國公府的人也熄了那個心思,從此不再提及。

小主子不見了,毛嬤嬤的內心受盡煎熬,她也受了極重的懲處,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國公府,她卑微的熬忍下來,苟延殘喘的活在沒有主母,沒有任何靠山,受盡同樣下人譏笑諷刺踐踏的國公府,只求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小主子平安歸來,到時候她才能帶著自己殘破的身軀到黃泉去見她家姑娘。

「我這趟回來,就是要帶你進京。」除了認親一事,君上沒有讓他去翰林院,而是把他指到了兵部四司的清吏司,管全國兵籍武器及武科考試,做一個六品京官。

從他開始敘述在京城發生的一切,兒金金沉默得很徹底,蘇雪霽慌了,他拉著她的手,望著垂眼的她。「金金,你會隨我進京吧?」

「我可以不要去那勞什子的國公府住嗎?」她在這里過得好好的,干麼要去京里頭看人臉色?

「我本來就沒打算要回去盛府。」他自己已經有了家,而且他也過了對親情渴望的年紀,生母不在人世,盛英又續了弦,他們自己成一家,他回去做什麼?

礙眼嗎?沒必要。

「咱們要是買不起京里寸土寸金的宅子,可以在京郊買一間,就咱倆住那里,連同那兩只狗。」他都想好了。

兒金金睨了他一眼,已經有軟化跡象。「它們有名字的好不好,咬你褲腳的那個叫賞墨,小的叫花白。」

「我家娘子學問越發的好了。」他笑道。

「少灌我迷湯,它全身烏漆抹黑的要叫什麼?你又不在家,我只能湊合著取了。」

「那你是答應了?」

「換個地方住也沒什麼不好,人家不是說嫁雞要隨雞,嫁狗要隨狗,太白哥哥,你是雞還是狗?」

蘇雪霽從長凳上起身,一把抱起兒金金進房,語氣曖昧。「等一下娘子就會知道為夫的是雞還是汪了。」

第十九章  上京遇死劫(1)

既然決定要進京,手邊要處里的事,要通知的人還真不少。

事情好打理,可人嘛,她舍不得梅氏。

她回了趟娘家和梅氏、兒立錚說了半宿的話,兒立錚是男人,也不好太過表現心里的不舍,可梅氏沒那麼多顧忌,她拉著兒金金的手不放,直叫她要保重,眼淚從兒金金到來,到出了兒家的門始終沒干過。

秦勺也來了,還少不了平日都相處不錯的鄰居們。

「唉呦,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們一個個哭成那樣,好像我很沒人情味似的。」雖然傷感,可她就是哭不出來,總不能假惺惺的假哭,她做不來。

看見兒金金還是那副直率的樣子,來送別的人都破涕為笑了。

宅子交給了鄭家人,這回北上,仍有個雷打不動的丁朱華。

蘇雪霽告訴兒金金,要是可以,他想把蘇、丁兩家的宅子買在一處,丁朱華平日不在家,他們也能多少照顧一下丁大爺和丁大娘。

丁朱華對他們的情義,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兒金金滿口應好。

這中間還有個小插曲,那就是也不知從哪里得知消息的蘇紙帶著蘇平和蘇和來示好,就連兒金金那便宜爹也讓人送了禮來,說往後他家去了京城,不要忘了提攜他這親爹,希望早日一家子在京城團圓。

兒金金看完信直接撕了,至于蘇紙一家,蘇雪霽沒有見他們,蘇家人被抹了面子,直罵蘇雪霽忘恩負義,然後罵罵咧咧的揚長而去。

忘恩負義是嗎?

蘇雪霽清冷的嘴角微微含著涼冷,他會讓這家人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忘恩負義」。

他們出發這天,兒金金又上山去見肉肉最後一面,兒金金抱著肉肉告訴它自己要搬去京城,往後沒辦法三天兩頭的上來看它,不過她已經吩咐過鄭慶不會短了它一家的吃食,以後要是有機會,她還是會回來看它們的。

她說得有點多,肉肉並不是很明白,但它彷佛隱約知道這個對它很好的人要走了,它異常的溫馴,在兒金金的腳下蹭來蹭去,直到大白熊叫了它好幾次,肉肉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她無法帶上肉肉一家,但是把賞墨和花白給帶上了。

一行人,兩輛馬車坐人,一輛裝載行李,一輛給丁朱華和侍衛們輪番歇息用,另外一輛則是屬于賞墨和花白的,里頭布置得舒適又寬敞,又讓鄭四隨車跟著,只要到休息地就讓它們下來大小解,想必沒有什麼問題。

五輛馬車,在柳絮飄飛,春燕低回,最是撫媚春光的時日離開縣城,因為皇帝沒有給赴任的時間,所以他們也不趕路,只是再新鮮的風景,看過了兩天也就厭了,兒金金想念起風火雲的方便。

一路行去,在府城打了尖,休息過一夜之後,就正式邁上往京城的路了。

蘇雪霽如今算是六品的京官,有便利的驛道,大大縮短了進京的時間,一路上還有驛站可以解決食宿問題,這些都是由朝廷出錢,帶著朝廷發給官員的火牌,就能免費吃住驛站。

這一晚,他們宿在夏江州的驛站,因為與他們同時間抵達的,還有據說是宗室子弟的馬車隊,來人身分不俗,龐大的車隊和護衛群把他們擠到了最偏僻的小院里。

蘇雪霽和兒金金都安之若素,京里頭遍地是勛貴,蘇雪霽小小一個六品官,有的是要他們讓的時候。

院子雖小,他們也不需要驛站的人招呼款待,兒金金從小跟著兒立錚,看多了驛站各種官員嘴臉,用過驛站送來的飯菜後,也不讓毛嬤嬤侍候,讓她和侍衛都歇著去了。

坐了一整天的馬車,夫妻倆舒服的洗了熱水澡,互相梳理對方的頭發,等到半干,便打算早早睡了。

不過,就在他們迷迷糊糊,睡意正濃的時候,兒金金彷佛听到了腳步聲,她的耳朵素來沒有力氣管用,但是這回的腳步聲不只一人,那聲音有些雜沓,越過穿堂,向馬廄和停放馬車的地方而去。

她笑斥自己多疑,又歇下去不一會兒,就听到有人大喊,走水、走水了!

由于驛站都是木造建築,火勢一起,勢不可擋,熊熊火焰根本無法搶救,蘇雪霽這兒人少,很快便撤退出來,只是苦了那位宗室子弟,因為他就住在驛站最高級的廂房中,又在高樓,濃煙一往上竄,誰也受不了,幸好他身邊有不少不怕死的護衛,被拼命冒死給搶救了出來。

不救不行啊,這位要有個萬一,他們所有的人只有陪葬一條路,自己死了不打緊,家中九族都要陪葬。

只見暗夜中,沒有被煙火波及的地方站、坐滿了灰頭土臉,衣衫焦黑,各種慘狀的人,傷者更多不勝數。

那位貴人被數十個護衛團團圍住,里三層,外三層,誰也看不清他的樣子。

蘇雪霽這邊因為人數簡單,又團住在一個院子里,高呼一聲,所有的人便趕緊撤退,倒也沒什麼損傷,就多吸了兩口濃煙。

蘇雪霽看見受傷的人那麼多,哀聲連連,獨善其身,自掃門前雪這種事他做不來,撩起袍子,一馬當先就去幫忙,丁朱華也當仁不讓,兩個侍衛看自家主子都過去了,其中一個眼中掠過不明神色,但也隨即跟上。

請大夫一事,已經有人去做了。

兒金金和毛嬤嬤則是負責女眷這邊,清創、包紮、煮粥……忙到天見光,才告一段落。夏江城出動了所有的大夫和衙役,接手了後面瑣碎的事情,清查起火點,追究事責。

夏江城知府嚇得兩股顫顫,這位要是有個萬一,別說萬一,隨便破了皮,別說官帽,項上人頭就留不住了。

烏煙瘴氣的忙亂後,那位貴人听說有蘇雪霽這麼個人,又得知他是風靡京城的狀元郎,便主動說要見蘇雪霽。

他對蘇雪霽的見義勇為和樂善助人很是贊賞,得知蘇雪霽這是接了家眷要去京赴任,便道︰「往後都在京里,有的是見面機會。」

他在平德帝那里看過蘇雪霽的文章,本就心存結交之意,又在這驛站不期而遇,對蘇雪霽的人品多了分驗證,將來,倘若他能為自己所用,自己勢必如虎添翼。

這是蘇雪霽第一次見到謝暲,謝,是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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