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白首(下) 第14頁

馬車沒有太多損壞,重新規整後,一行人在夏江城找了間干淨的客棧整理好,又吃了壓驚飯,繼續往北走。

雖然是一場虛驚,不過心里總是會掂量那放火之人到底是沖著誰來的?蘇雪霽怎麼想都不覺得是沖著自己來的,自己也就一個不起眼的六品官,甚至還未赴任,更別說得罪哪個高官權貴了。

他們低調再低調的進了魅生城,這回為了安全起見,不住驛站,進城挑了位在城中心最高檔的酒樓住進去,丁朱華和護衛、毛嬤嬤都住在左右間,都以為這麼著了,肯定萬無一失,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諸般的安慰自己,只是想歸想,小夫妻並排躺在床上,被子下的手卻是交握的,眼楮看著床頂,心里總懸著什麼,直到半夜,撐不住睡意,這才頭靠著頭睡著了。

蘇雪霽一直是淺眠的人,以前他三更燈火五更雞便起,就算入睡,仍是警覺,然後,他聞到了一股臭味,那股臭味十分噲鼻,聞上一口便覺得頭暈目眩,他咬了舌尖,驚醒後立即翻身起來,一手搗住自己的口鼻,一手搗住兒金金的。

兒金金喘不過氣來,也被驚醒。

蘇雪霽用口形告訴她迷藥二字。

接下來便听見有人撬窗,試圖闖進來的聲響,那聲音在夜里听起來更加的詭異。

兒金金力氣大,面對野獸也能面不改色。「我去收拾他們!」

可惡,這迷藥是想迷倒一整個軍隊的男人嗎?她都覺得頭有些昏了。

「不成,我們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蘇雪霽身為男子,又是為人丈夫,哪有讓妻子去冒險犯難的道理。

但是這樣坐著等挨打實在憋屈,他漸漸嗅到越發濃烈的迷藥味道,再度咬舌,刺激自己清醒,事情緊急,也無法通知隔壁的丁朱華,他指著床下,示意兒金金和他一起躲進去。

兩人滾進床底,蘇雪霽只覺得有一物罩著他和兒金金的頭蓋了下來,本就不甚清楚的視線,只剩一片黑暗。

就在他以為今夜要命喪小人手中的時候,耳邊傳來兒金金細如蚊的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太白哥哥,屏住呼吸,不要出聲,相信我!」

她怕蘇雪霽弄出聲響來,于是八爪章魚般的貼緊蘇雪霽的身軀,全無縫隙,雙腿以十分曖昧的姿勢盤住他的腰,如同連體嬰。

她也不想這樣,為了保命啊,誰叫她的隱形斗篷要遮蔽兩個人太勉強了。

蘇雪霽沒能回應她,因為那些盜賊已經破窗進屋了。

「他娘的,是空城計!」有人恨恨罵道,踢倒一張凳子。

「一定是躲起來了,我們的人說他就住這間房,無緣無故不可能不見,搜!」

接下來是翻箱倒櫃和乒拎乓啷的破壞聲響,其中一人還用刀劍削去了床巾,往床下看了一眼。

時間也不過片刻,蘇雪霽和兒金金卻連呼吸都不敢重上一分,只覺得漫長如年。

听見那些人呼嘯著走了,夫妻倆沒有立刻出來,怕那些人去又復返,就那樣蜷縮的趴在床底,直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丁朱華神清氣爽的向兩人打招呼,才發現兩人氣色算不上好,以為小夫妻鬧了什麼口角,識趣的拿了早飯去了毛嬤嬤那桌吃。

兒金金拿了花卷涂上從自家帶上來的果醬,連花生醬也抹了些,遞給蘇雪霽,又把豆漿往他眼前推。「趕緊吃飽飯好上路吧,也就剩下最後這丁點路,京城那麼繁華,那些個處心積慮要害我們的人也不好下手!」

蘇雪霽下意識的接過來,向來鎮定的雙眸皆是寒霜,可對上兒金金全是自己影子的雙眼時,眼底的冷意盡去。「你也吃,這些天你受驚了。」

「不想你進京,這個人應該不難查。」回籠覺可以上馬車再補,但莫名其妙,在不知道得罪誰的情況下被人追殺,沒有人的感覺能好。

「上回我入京,只去過保和殿和盛國公府。」保和殿一共去了兩回,一回殿試,一回瓊林宴,盛國公府嘛……他想起了一個看似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眼中卻對他充滿恨意,恨不得沒他這個人的盛辭。

蘇雪霽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出鞘的劍鋒,凌厲的能致人于死。

他不是沒有想到盛辭,但是他並不想把人性想得那麼卑劣無恥。

不過血淋淋的事實是,他更知道當所有一切和自身的利益互有抵觸之後,貪婪和都能凌駕一切的人性。

或許在那盛辭的眼中,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可以隨便拿捏的螻蟻,手上一兩條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反觀現在的自己,別說半點自保的力量沒有,僅有的兩個護衛還是國公府的人,丁朱華是他的朋友,連下屬都不是,他又憑什麼要人家拿命去犯險?又能拿什麼和盛國公府抗衡?

他半點不稀罕國公府的一切,可有人當他虛偽作假,別有居心,並不相信他說的話。

他目前還拿不出任何證據可以指證盛辭唆使行凶,為今之計,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京城,再做謀斷。

這些太沉重了,那些該擔的,該去面對的,由他來便是了,所以,蘇雪霽岔開話題,只是喉頭卻幾不可察的上下滾動了下,他表現的很是克制。「你那斗篷也是師門的寶物?」

他親眼看到那賊人就往床下他們的所在看了一眼,可那眼神和表情告訴蘇雪霽,他認為里面是沒有任何東西的,除了一只恭桶。

第十九章  上京遇死劫(2)

「不就師兄給的,我師兄可厲害著,能煉制許多神奇寶貝,我天天上山,踩風火雲在天上飛來飛去,不用斗篷遮蔽著,怕嚇著人。」兒金金三兩下就吃完了花卷,看蘇雪霽卻沒什麼胃口的又把花卷放回去碟子里。

她能理解,驚魂未定的人,哪來的胃口?

「你救了我一命。」在他心里替兒金金描補的身分就是一個神秘的俠女,那師兄便是擁有高道法的高人。

「你我夫妻一體,不救你救誰?」

「你擁有這些神奇的技能,伯娘對你半點都沒有懷疑過?」這問題盤桓在他心里已久,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可以問。

「伯娘視我為己出,平常的用度和堂姊並無二致,我這些雕蟲小技又哪里派得上用場。」原主算得上是沒什麼煩惱的孩子,除了年節被氣氛感染,會想到她那把她丟下不管的爹,還真沒什麼艱苦的遭遇。

「那你又是怎麼去學到這身本事的?」

「我哪來的本事?也就天生力氣比旁人大,至于隱形斗篷和風火雲這兩樣寶貝,是大師兄給的,他在山上的學習告一段落,要四處雲游去,顧不上我,就給我這兩樣寶物傍身,所以有本事的人是師兄。」她哪敢說這兩樣東西是她厚著臉皮要來的。

「那你又是怎麼會去拜師學藝的?」蘇雪霽見她平靜的說道,心想奇人奇遇,金金應該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其實我記不太清楚了,好像師尊有一日雲游到我家門口,可能覺得我對他老人家的眼,便說要收我為徒,所以我糊里糊涂就成了他最小的弟子了。」這點她沒有眶蘇雪霽,她的本體是一株八色天靈草,初有意識時,渾渾沌沌的,什麼都記不住,師尊去仙友家串門子回來時,經過她住的荒山,便助她化成人形,把她帶到夸父山的幽谷住下,她就和眾多師兄開始了學藝的生活。

年復一年的過去,她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師尊見她無心修煉,顧著貪玩,便罰她下凡應劫,師兄送她下凡的時候告訴她,要是她這一劫能安然度過,本體的八色天靈草便能進化成九色靈草,倘若結出朱果來,便能飛升為上仙。

只不過飛升能做什麼?永生不死嗎?那多無聊!

當然這些她只敢在心里嘀咕,她可不想又挨師尊一頓罰。

「師尊收我為徒的時間很短,我都來不及學會他老人家的一成本事,就被踢下山了。」

被踢下凡,唯一的不好就是她偶爾會想起夸父山的師尊和師兄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仍一心一意的修煉著,無悲無喜,斷絕情愛俗念。

蘇雪霽看著蹶著嘴的她,把她攬過來,溫言淺笑道︰「謝謝師尊讓你下山來,要不然我哪里能娶你為妻?」

這話說得中听,不過師尊他也听不見,馬屁拍錯了處。

三天後的下午,蘇雪霽一行的馬車終于從東城門入城,城廓氣派,旌旗飄飄,守城兵卒驗過了路引和述職書便放行了。

在這冠蓋滿京華的京城里,蘇雪霽別說落腳的宅子,臨時想租個房子住也不容易,他們唯一能去的只有盛國公府。

蘇雪霽也無所畏懼,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他心中自有盤算。

京城的道路寬闊平整,來來往往的馬車轎子和行人極多,蘇雪霽的馬車一進到主要道路,車夫就放慢了車速,就怕踫撞了不該踫的人。

只是越怕什麼,越會來什麼,馬車里的兩人只听到馬匹不尋常的嘶鳴聲,接著平穩的馬車便開始不受控制的瘋跑起來,這一來,別說坐穩,一不小心被摔出車子的可能性都有,蘇雪霽第一時間便牢牢的用身軀護住兒金金,驚心動魄的踫撞摔磕後依舊翻車了,翻倒之後又被馬匹拖行丈余,萬分驚險。

驚了馬,在人口密集的京城是十分危險的事情,更何況翻了車,車里的人生死不知,唯一的辦法就是分頭行事,丁朱華騎著馬追上去把馬蹄給砍了,侍衛甲跳下馬疏散人群,侍衛乙跑到馬車窗口邊,撕去了紗簾,試探的喊︰「二少爺?」

蘇雪霽倒在半毀的馬車中,神智還不是很清楚,模樣狼狽,一听見是侍衛的聲音,他催促著道︰「快看少夫人要不要緊?」

然而,他的話尚未說完,一把冷光森寒的劍便穿心而出。

蘇雪霽的眼中是滿滿的不敢置信,至死都沒有闔眼。

侍衛乙冷酷的抽出長劍,甩了血跡,朝侍衛甲遞了個眼色,便各自分頭而去,消失在人海中。

起先驚馬的時候,蘇雪霽是緊緊護住兒金金的,只是馬車損毀整個車殼摔出去的時候,兩人也不受控制的顛倒了彼此的位置,等一切的瘋狂停止時,變成兒金金在蘇雪霽身下。

兒金金只覺得下月復疼痛,好像撕裂般,那痛並沒有隨著車廂停止滾動緩下來,而是越發的劇烈,可她模不到自己的肚子,群眾高喊著救人、救人,快去報案,有人湊近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夢,她好像听到丁朱華幾近咆哮的吼叫聲。

然後,她听到了侍衛的聲音,接著,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滴到她臉上,起先是一滴,接著兩滴,接著越來越多,那血滴滑進了她的鼻孔,滴進了她的眼眶里,那不好的預感攫住她的心。

「太白哥哥,你還好嗎?太白……哥哥……」

沒有人回應她泣血般的呼叫,意識里最後的顏色變成了一片淒厲的紅海。

隱隱約約的,她的身邊有很多來來去去的人影和聲音。

「二少夫人動了胎氣,情況不是很樂觀,老夫雖勉力保住,但是母親最好到生產都臥床安胎,這樣才能確保孩子能平安下生下來……」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要不是少夫人月復中還留下這點血脈,二少爺不就絕後了?」因為兒金金昏迷著,屋子里的下人說起話來直白,絲毫沒有顧忌。

「我昨夜去拿水的時候就听三姑娘在靈堂上嚷嚷,說什麼人都還未上族譜,也沒有對外宣布認祖歸宗,哪里就算盛家人,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貨!結果被國公爺叫人搧了耳刮子,老姊妹你沒看到,牙都掉了出來。」是幸災樂禍的嗓子。

「國公爺氣得心疾都發作了。」

國公府這兩天就像走了大霉運似的,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先是尚未正名的二少爺被刺身亡,二少夫人昏迷不醒,人抬回來後,盛國公就差點厥了過去,盛英從衙門趕回來,也是怒不可遏,一狀告到了大理寺去。因為事關國公府,又是當街行凶,死的還是今年炙手可熱的狀元郎,平德帝大發雷霆,嚴令大理寺和刑部查辦,破案日期給得尤其嚴峻。

大理寺責令上下,沒人敢打馬虎眼,這一查,行刺之人居然和國公府有著莫大的關系,兩個侍衛也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正要服毒,被大理寺的人逮了個正著,極刑連番用上,兩人不是銅筋鐵骨自然是挺不住招供了。

除了主謀盛辭被供出來,連夏江城和魅生城發生的火燒驛站、收買江湖人士刺殺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抖了出來。

這一切指向盛國公自家人,盛國公把盛英叫來痛罵了一頓,心疾二度發作。

盛國公府這兩天著實不好過,大夫太醫不停的往府里請,孕婦老人,還有盛辭的姨娘因為兒子被抓進刑部大牢也倒下了,這樣還沒完,府里除了病號,還有喪事得辦。

大房女眷,噤若寒蟬。

二房趁機崛起,奪了大房的中饋大權,接二連三,烏雲罩在國公府頂上,也鬧得京城之中人盡皆知了。

先是堂堂國公府的嫡孫流落在外十幾年,終于要回來要認祖歸宗了,不說為什麼嫡孫會無緣無故的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國公府當年沒有追究,卻為了掩蓋丑事,對外宣稱嫡孫夭折,現在又峰回路轉的把人找回來,也算得上是樁喜事吧?可瞧瞧喜事都變成了什麼?白事啊!

庶子買凶殺嫡子,只能說膽大包天,有心人細細推敲,一個庶子敢這麼做,也是有恃無恐吧,簡直目無法紀,這盛國公府在外听著好,沒想到里子卻這麼不堪,在權貴圈的名聲也算完蛋了。

「各位老姊妹,大夫說了,我們家少夫人需要安靜,要說道,外面說去吧!」

兒金金听見了毛嬤嬤疲憊至極又不客氣的攆人。

僕婦們雖不情願,嘟囔了兩句就下去了。

毛嬤嬤關上門,回過頭來,卻看見兒金金睜著眼楮看著她。「少夫人,你可醒了!」

「扶我起來。」兒金金很冷靜的吩咐,靠自己的力量,她連坐都坐不起來。

毛嬤嬤雖覺少夫人冷靜過頭了,但還是極盡小心的把她扶起來,又細心的替她在腰際放了塊迎枕。「恭喜少夫人,大夫說少夫人有喜,已經二月余了,只是這回動了胎氣,得臥床養著直到孩子出生。」

「太白哥哥呢?」

毛嬤嬤支吾了下,「偏堂設了靈堂,二少爺的靈柩就停在那里。」

馬車里混亂的記憶隨著她蘇醒回來了,她模著小月復,一下又一下,指尖紊亂。「我要去見太白哥哥。」

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如果他們還在鄉下,會不會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只是這世上哪來的後悔藥?

從兒金金的聲音里,毛嬤嬤听不出她的情緒,彷佛就好像只是為了把話說完,那些個高低起伏平仄對她來說太費力了,索性也不要了,從醒過來後,一滴眼淚一分悲傷都沒有,這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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