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樣一路被欺負長大?」她怒揚雙眉。
欺負?說得太輕省,他是一路被踐踏大的,四歲的他原本機靈活潑,後來漸漸明白越聰明越危險,于是學會木訥。
他越來越魯鈍,鈍到太傅上課時得裝睡,趙太傅也確實能干,不管他清醒或熟睡,都能夠盡責地把該講的課給上完。
「那時我經常尋一處沒人的地方窩著,即使待上一整天也不見人來尋,被楊玉瓊封住的地道,就是我在躲貓貓時找到的,而這一條,是我夜半失眠時發現的。」
才幾歲的孩子就失眠了?後宮不利孩童生長啊。「有這條地道,在危急的時候,你就可以順利逃月兌,對不對?」
這是她企盼的嗎?夜明珠的光線不亮,但她的眼楮被照得閃閃發光,這樣的眼神很有煽動力,煽動得他很想點頭,回答「對」。
但他忍住了,始終保持沉默。
不回答是代表——沒有這個打算嗎?她沒有追問,卻小小聲說︰「我想和你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今晚蜂蜜產量過剩嗎?她怎一次兩次往他心里倒?害得他甜了唇舌、甜了心,甜得整個人都快變成蜜餞。
她說過吃糖會讓人變笨,他吃掉太多糖、笨得太厲害,笨得不知道如何做出正確反應,只能笑得像個傻子似的拉著她。
他們傻傻地往前走,走了近半個時辰,才走到出口。
那是一間大宅子的某個院落,已經荒蕪了,院子里野草蔓生,天上月亮提供的光線,不足讓人看清一切。
但他熟門熟路地帶著她推開一扇木門,他找到一盞燈,點亮,然後她終于能夠看清楚所在的地方。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家具上頭雖然布滿灰塵,但從陳設可以看出,是富貴人家的院落。
「這是哪里?」
「我母親住的院子。」
意思是,皇帝刻意挖這條地道來偷情?強大啊,果然是無所不能的大帝君,有至高權力可以為所欲為。
「發現地道之後,你經常過來嗎?」
「對。」
「沒有被人發現?」
「沒有。為掩人耳目,這個院子本就坐落在福王府最偏遠的角落,母親死後,鬧鬼之說不斷發生,福王就把這里封了。」
「那現在呢?我們點燈,會不會引得福王府下人發現?」
「福王隱匿我的身世,楊玉瓊心胸狹窄,哪能縱容他活著?他死後樹倒糊縣散,福王府早就不存在。」
「即使他出賣你,也沒替自己換得一線生機?」真是教人唏噓。
齊沐謙輕哼,極度不屑!他對福王不予置評。
她被引著走到一處房間,桌床椅櫃都小小的,是齊沐謙小時候住的房間吧?
和龍床旁的機關一樣,也是三個凹槽,同樣先重壓中間,再輕壓右邊、重壓左邊,最後重按中間凹洞。
不意外地,牆壁緩緩往內凹陷,出現一個洞,只不過這個洞是迷你版的,只有三尺見方那麼大的空間。
他從里頭取出一個木匣,吹掉上頭的灰,打開。
里面的東西很多,金鎖片、玉佩、鏈墜……他從當中取出翡翠手蠲,拉起她的手、套進去。
「這是先帝送給母親的,顏色很綠,娘見我愛不釋手,就說拿去收在你的百寶盒里,長大後送給你的媳婦兒,那時我年紀小,不知道媳婦是做什麼用的。娘告訴我,媳婦兒是用來疼、用來寵、用來一輩子珍視的,以後如果我遇到一個想要這樣對待的女人,就想盡辦法把她娶回來當媳婦兒。」他拉起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說︰「很高興,我終于遇到了。向萸,你肯不肯當我的媳婦兒?」
她想點頭,他卻說︰「答應之前要想清楚,嫁給我會很辛苦、很危險,還有殞命的可能,那是個相當大的賭注。」
「辛苦的時候、危險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嗎?會牢牢抓住我的手,告訴我別害怕,有我在嗎?」
「當然。」
「你快樂的時候會和我分享嗎?你有心事的時候會告訴我嗎?」
「當然。」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考慮的?齊沐謙,我想當你的媳婦兒。」
「嗯。」他點頭,笑了,又點頭,又笑,再點頭,再笑。
他的笑一發不可收拾,然後她也跟著笑開。
她靠進他懷里,圈住他腰際,在他耳畔低聲問︰「有我這個媳婦兒,是不是很驕傲、很得意、很光榮、很幸運?」
「對。」
「那麼……」她抓起他的手,扳動手指打勾勾。「約定好了,以後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得意、光榮和幸運。」
他笑得眼楮眯成縫,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不必努力,你已經是了。」
低下頭,他封住她的唇,細細輾轉淺吮,文火漸漸燃燒……
她想,愛上渣帝也是她的幸運,不論前途險阻,風雨摧折,她都願意堅定地與他站在一起。
太後懿旨下達,讓向萸到永福宮畫畫。
向萸領旨,欣然前往。
為這幅畫,她做了很多的前置工作,整理顏料、構圖,每天每天都想著要畫什麼內容,才能教太後娘娘一看再看,越看越上癮。
這一路上她仍滿心盤算,確定、否決,又確定、又否決……這個過程重復上演。眼看著就要到達永福宮,她必須盡快做出決定,這時一個掐著白鶴脖子的小孩朝她的方向跑來,反應過來時向萸已經來不及閃避,馬上就要被……
尖叫還含在嘴里,砰的一聲,小屁孩在離她一百公分處摔倒。
怎麼會這樣?他摔得有點離奇、有點靈異,有點……莫非九天玄女下凡塵,護她一介小宮女不被霸王杖斃?
對,向萸已經認出對方——就是那位楊家六公子,想要月亮,太後會命人拿梯子摘下,想要杖斃人,亂葬崗就會出現新鮮屍體的小霸王。
她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小霸王就賴在地上哭得震天價響,手指朝向萸用力指去。「是她把我推倒。」
吭?他們之間的距離頗遠耶!欲加之罪啊……向萸苦著臉,看著小霸王聲嘶力竭地指控,突然間靈機一動,她想到要畫什麼了。
「杖斃、杖斃,快把人拿下,給本公子杖斃!」小霸王一疊聲嚷嚷。
血統基因染色體,楊家的遺傳果然不簡單,一不開心就要拿人命作筏子,誰欠了他們,都得拿命來歸還,真是殘暴啊!
她沒理會六公子的哭鬧,當著他跟前往草地上一坐,從工具箱里抽出白紙,拿起素描筆開始作畫。
咦?不對勁,怎麼沒有听見磕頭聲、跪地求饒聲?
男孩把眼楮張開一咪咪,發現她居然跟沒事人似的,坐在地上畫畫?她瘋了嗎?都要被杖斃了居然不害怕,還有心情畫畫?
好奇心起,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
沒想到這一看越看越著迷,她在畫草叢里的螳螂,它高舉鎌刀、摩拳擦掌,長長的後腿緊緊抓著狹長的綠色葉片,它抬頭挺胸、高傲地看著前方的毛毛蟲,下一刻,毛毛蟲就要成為它的盤中殖。
好像啊,如果不是黑色的,會分辨不出真假吧?
畫完了,她把紙抽出來往前遞,男孩想也不想,把它壓貼在胸前,滿臉好奇問︰「你什麼都會畫嗎?」
「對啊,我什麼都能畫。」
「那你能畫我嗎?」
「小事。」她再抽出一張紙,三兩筆、卡通式的畫法,小霸王調皮精靈的模樣躍然紙上,隨著她的炭筆飛快描繪,雖然不是太像,但那活靈活現的神情,不是他會是誰?他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完成最後一筆,她再度把紙抽出來送給他,站起身後她模模小霸王的頭發,說︰「我得去見太後娘娘了,以後你想要我畫畫,就讓人去找我。」
「好。」
「不過我得跟你約法三章,以後生氣不能打人,這樣挨打的人好可憐。」
「我打得是奴才,奴才做錯事本就該打。」
「所以你都不會做錯事嗎?如果一做錯就要挨打,你也很可憐。」
「不一樣,我是貴人,貴人不挨打,賤民才會挨打,這種事理所當然,沒有人告訴你嗎?」他說得理直氣壯。
向萸頭痛,楊家教育方針是啥?我是天、我是地、我是無敵的Super star?再好的孩子被他們這樣教育,都會長成禍國殃民的大罪臣。
「天底下沒有理所當然這種事,不管貴人或賤民,只要是人,挨打都會痛,你不喜歡的,別人也不會喜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男孩歪了歪頭,听不太懂,這和他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向萸沒強求,輕嘆一聲,模模他的頭,說︰「以後你想對別人做什麼,先想想如果別人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你,你會不會快樂?如果不會,那就別做。」
「為什麼?」
「風水輪流轉,你不知道明天賤民會不會變貴人,而貴人會不會翻身成為賤民。」
「你在罵我嗎?我要杖——」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要是她被杖斃,就沒有人給自己畫圖了,嘟起嘴巴有點煩惱。
向萸一笑,性格培養這種事得潛移默化,她不奢望自己講幾句,小霸王就會變成小暖男,掐掐他白女敕的小臉頰,真可惜啊,長得這麼好。
「好啦,我先走了,下次見面我給你帶糖。」她朝他揮揮手。
小霸王揚聲喊。「說話算話。」
「好,說話算話。」
「我也給你帶糖,我家的糖可好吃了。」
「可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丟下話,向萸走遠了,小霸王還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松口氣,上前問︰「小公子,餓不餓,太後娘娘命人備了糕點。」
「走吧。」他把兩張圖細心折疊好,收進了懷里。
蹲在樹上的月影冷眼看著楊六公子,心中有點後悔,剛剛那顆小石子應該再射重幾分,讓他癇了腿,才不會時時想杖斃「賤民」。
「是你說狀況不明,在不確定成功或成仁之前,絕對不找女人。」楊磬持續叨念中。
他不喜歡向萸,認為她配不上沐謙。
美貌沒有,家世沒有,規矩氣度通通沒有,沐謙不是普通人,身邊的女人必須能夠與他齊肩,而非處處扯後腿,像向萸這種大麻煩,就應該遠離才正確。
齊沐謙回答,「不是我找她,是她找上我,是她不顧危險,不在乎艱難,堅定地站在我身旁,阿磬,不管生死勝敗、成功或成仁,她都會是我的女人。」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咱們是從小打鬧,玩出來的鐵哥兒,我們款血為盟立下誓言,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壞了咱們的交情。眼下情況緊迫,你不能被枕頭風吹得不知東南西北,忘記我們的大事。」
為了向萸,齊沐謙幾次做出非理智決定,這段時間的口頭爭執經常出現向萸兩個字,這個女人……有點危險啊。
「我是那種人嗎?何況向萸根本不會破壞我們的交情,你多想了。」
「女人都一個樣兒,心眼多、嫉妒心重,善于挑撥……」
「放下偏見,你會發現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齊沐謙保證。
「你確定?要是以後她討厭我們,逼你朋友嬌妻二選一,你會不會移情別戀?」楊磬問。
周承听不下去了,跳出來說話。「什麼移情別戀,這話說得……你不會是對沐謙有別樣心思吧?」
「胡扯什麼,我對你才有別樣心思啦。」楊磬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周承連連搖頭擺手。「千萬別,我可是要後宮佳麗三千人的,那麼多女人想分配我,心都不夠用了,你不能摻一腳。」
「不患寡而患不均,索性別分配,把心留給哥兒們。」楊磬朝他勾眉,妖媒地比出蓮花指。
「想都別想,你有女人那麼香?」
「還後宮佳麗三千哩,不怕掏空身子嗎?腎虛可不好治。」齊沐謙笑道。
「當皇帝不容易,不享受哪對得起自己,別擔心掏空問題,我醫術卓絕,啥藥補身啥藥吞,到時我會給你們準備幾份,不過前提是要有人肯掏空你們的身子才行。」
「等當上皇帝再說大話。」楊磬敲他一記,重拳落下,周承歪了半邊身子。
「放心,快了,我已經收到周淨來信。」齊沐謙收起玩鬧,鄭重了態度。
「什麼意思?」楊磬、周承異口同聲。
「消息已經在半路上,周帝的身子撐不久了。」
聞言,楊磬揚起粗眉,走到桌前,拿起紅色的小旗子。「來吧,再沙盤推演一回。」
對著一整面刷得雪白的牆壁,圖案在腦海中成形,向萸很開心,她又找到可以為齊沐謙做的事情。
拿起補土,閉上眼楮、深吸幾口氣,張眼、動手……
第六章 肯當我媳婦嗎(2)
思念會讓人崩潰,失去父親的她知道,失去母親的齊沐謙也知道。
這份「知道」也該讓楊玉瓊明了,光讓四歲小兒哭著找媽媽太不公平,也得讓老嫗哭著找兒子才教人順氣,對不?
設計的是個庭院,中間一棵大樹,樹下幾個男孩仰頭拍手,樹上有個調皮孩童正在掏鳥窩,孩子們玩得歡騰,侍女們卻膽戰心驚,她們扶著竹梯讓小太監爬上樹,想把男孩抱下來。
樹上男孩不驚不慌,笑得春光明媚,太陽照在圓圓女敕女敕的臉上,他的笑容教人心情飛揚。男孩約莫五、六歲,她復制小霸王的模樣畫的,因為所有人都說他長得像四皇子。
這幅畫用了她將近十天,眼看著就要完成。
向萸坐在梯子上方,戴著薄薄的手套,為男孩的臉龐加深明暗對比,讓他的笑容盡顯天真、快樂、無憂。
太後坐在她身後,看她一筆一筆細心描摹,臉上不透露半點端倪,然而心底早已掀起狂風暴雨,幾次她想爬上梯子撫模男孩的臉,幾次她想對著牆上的男孩說一聲——娘想你了,你在那里可好?
听說向萸在永福宮畫畫,齊沐瑱連忙遞牌進宮,雖然她已充分表達心意,但是他不想也不願割舍下。
過去的他看不起兒女情長,過去的他認為男兒志向遠大,不該被後院絆住手腳,但現在他覺得兒女情長是無法抹滅的天性。
即使被拒絕,他還是想看看她,想與她對話,想一步步接近她……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有足夠能力,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
他也覺得自己的執迷不悟太詭異,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心,他就是無時無刻想起她,就是堅定地想要留她在身旁。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偏執,但他對她就這麼偏執了。
往太後腳邊的繡墩一坐,隨手拿起隻果啃得喀嚓喀嚓響,他在太後面前表現得隨興、率真、沒有心眼,並且時時展現對太後的孺慕之情,這也是他成為太後重要選擇的原因。
皇後和梁貴妃也在。
一場大病過後,梁貴妃臉色蠟黃,神情憔悴,額間青筋滿布,身上衣衫松垮,整個人都小了一號。
過去作惡夢、慧靈大師入宮、惡鬼夜襲,都是齊沐謙一手安排,就是要她親口證實自己犯下的罪孽,然而那晚過後,齊沐謙不再動作,可是疑心生暗鬼,她依舊惡夢連連纏綿臥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