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清醒的時候她依舊不改真性情,所以她狠狠地瞪著向萸,恨不得往她身上瞪出兩個血洞。對她而言,不管是薛紫嫣或向萸都是強力對手,她們存在,皇上就會離自己更遠。
至于皇後,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淡。
進宮那年她尚且年少,飛揚跋扈的性子讓她在後宮活躍,她表面溫良,暗地手段頻仍,她的心機深沉,吃虧的人只能和血吞。
但即使宮嬪們吞下再多的虧,她也不曾佔到過便宜。
皇上不喜歡她,視她如無物,即使她用盡權謀算計、始終算不來丈夫的疼惜,有時謀算過度跌了跟頭,一次兩次……摔的次數夠多,便摔出經驗,她終于明白,後宮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揮霍的所在。
因此爭寵這種事情,她早已全盤放棄,她只求平安到老、壽終正寢。
梁貴妃蠢,成天巴著太後,樂于送上門當棋子,她為太後的看重而沾沾自得,殊不知太後姓楊,而棄子的下場往往是屍骨無存。
至于梁家,那更是蠢上加蠢,膽敢與楊家作對,處處使絆子斷楊家手腳,滿心盼著皇帝勢大,清理掉楊家權力集團後,可以收個從龍之功,取代楊相爺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卻沒想過當前朝堂局勢,皇上根本沒有贏的機會,梁家早晚要落個家破人亡的結局。
皇後冷冷一笑,心想︰梁大人終究沒有自家父親智慧,算盤珠子一撥,算出犧牲女兒,換得家族永續是樁好買賣。
忍不住的輕蔑浮上眼底,像在自嘲也像在嘲笑梁貴妃,可不是該嘲笑嗎?這時候該想、能想的是全身而退,哪里是消滅情敵。
兩人各自端坐,向萸的畫技確實令人驚艷,但這不是她們出現的原因。
皇後過來是為了保命,而梁貴妃則是想制造孝順之名,讓侍母至孝的皇帝青睞自己,她們都看不起對方,卻也不會正面為敵。
啃完隻果,齊沐瑱把果核往盤上一拋,起身上前靠近梯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向萸說話。
向萸蹙眉,不敢當面得罪,只能保持沉默,視而不見。
梁貴妃滿腦子在尋向萸的錯處,一雙眼楮搜搜刮刮到處瞄時,發現齊沐瑱微眯雙眼,臉上出現幾分痴迷。
他這是……梁貴妃展眉淺笑,向萸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勾動敬王世子,如果兩人之間有了首尾,她就不能待在德興宮了吧?
想著想著,忍不住興奮之情,望著梯子上的向萸和梯子下的齊沐瑱,心生一計。
她朝牆邊走去,邊走邊指著樹上孩童。「看!這小孩長得多像楊六公子。」
她走得有點急,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直到逼近時手肘用力一推。
木梯不穩,正專心作畫的向萸失去重心,生生從階梯上往下墜,本就站在梯旁的齊沐瑱想也不想抬起雙臂,將人接個滿懷。
原本是浪漫粉紅,充滿泡泡的場景,卻因為啪的一聲,畫盤倒扣在齊沐瑱頭頂,染出一身五彩繽粉,變成了笑劇。
向萸連忙收拾笑意,想從他懷里跳下來,但齊沐瑱手臂緊縮,怎麼也不讓!
好不容易美人在懷,就算染了色又怎樣?
干麼啊?眾目睽睽之下,他這樣搞,有沒有想過她的名譽!
千萬別跟她說什麼心意不變,也別提啥以身相許,不然她發誓,絕對會想盡辦法讓齊沐瑱身敗名裂。她發狠地想著。
太後皺眉不滿,梁貴妃惡意得逞,喜氣洋洋,而皇後波瀾不興,兩手放在裙裾上,沒有出現任何一點動作。
「放手。」向萸低聲恐赫。
「不放。」齊沐瑱形象都不要了,死死扣住她。
如果不是太多大咖環繞,向萸超想抓起畫盤往他頭上再砸兩下,就算砸不出更多顏料,也要把他給砸暈。
她深吸氣,咬著牙,吐出溫柔的話語。「這顏料得盡快清理,否則一乾就會留在身上,兩、三個月都清除不去,將軍大人還是……」
頂著一頭顏料,兩、三個月清除不去?那他可就成了大笑話,齊沐瑱依依不舍,卻不得不放開她。
太後道︰「來人,快伺候世子爺洗漱。」
齊沐瑱離開,向萸覷一眼梁貴妃,本為顧全大局、不想對她動手,可就是有人欠修理,你能怎麼辦?
抓起畫筆輕輕一甩,幾滴顏料精準地落在梁貴妃臉上,她剛感覺到涼意,向萸立刻拿話岔開。
「方才我遇見楊家小公子,他很喜歡奴婢的畫,約定好日後入宮,隨時找奴婢畫畫。小公子太伶俐可愛,模樣深入奴婢腦海,畫著畫著就把小公子給入了畫,還請娘娘恕罪。」
被她這一打岔,梁貴妃忽略臉上的微涼,興奮地等待太後懲罰向萸。
沒想這一忽略,待她回過神後,拿皂角死命刷洗,不但洗不乾淨,半乾的顏料還在她臉上擴散出一塊青紫,怎麼都去除不掉,之後的三個月,她頂著一張家暴臉,連門都不敢踏出去。
太後會懲罰向萸嗎?
當然不會,向萸胸有成竹。
故事是齊沐謙說的,四皇子對爬樹有特殊喜好,寵子太後舍不得阻止,只能找來其他孩子陪玩,每回四皇子上樹,她就親自站在樹下護著,慈母之心昭然若揭。
梁貴妃只注意到樹上的男孩長得像楊小霸王,卻沒發現樹下的宮女,眉宇間有太後的影子。
向萸朝太後看去一眼,果然,動容了吧?
太後走向牆壁,看看樹上、再看看樹下,這丫頭是刻意討自己歡心對吧,明知道對方的心思,她還是接納了。「賞,重重有賞!」
梁貴妃詫異,怎麼會賞?應該重重懲罰才對啊。
明明上回楊六公子爬樹,伺候的宮女一個個被打得下不了床,還有那身子弱的直接一命嗚呼,再也見不到隔天陽光。
太後分明忌諱的呀,她想不出問題在哪里,但看著向萸的目光越發凌厲。
向萸只想帶走黃金百兩,對太後賞賜的飯食半點興趣都沒有。
但太後賞賜誰敢不收,于是熬完那頓讓人胃脹氣的晚膳之後,在齊沐瑱戀戀不舍的目光里,向萸轉身回德興宮。
夕陽西下,紅色牆壁隔絕多余陽光,陰涼的晚風鑽過身邊,讓人感到幾分寒涼,她加快腳步,卻發現前方有兩道影子。
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那是齊沐謙和小順子,是特地來接她的嗎?
咧開嘴角,掩不住的歡欣鼓舞,她邁開雙腿朝他飛奔,速度越來越快,待來到齊沐謙身前時,他展開雙臂迎接。
向萸想也不想,一個跳躍跳到他身上去,像只無尾熊攀在他身上。
他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的歡欣鼓舞,更喜歡她的熱情,托著她的小屁屁,擁緊她的小身體,他在她耳畔說︰「受氣了?委屈你了。」
他怎會知道?太後身邊有他的人?他沒有想像中那樣勢孤力薄?驚訝加驚喜,她圈緊他用力說︰「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
跳下來,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著自己的惡意。
不過是幾滴顏料,就讓她這麼得意?太善良了,對付梁貴妃可以下點重手。她最重視什麼呢?金錢、財富和容貌吧,既然容貌毀了,那就……
念頭一起,幾天後玉芙殿鬧小偷,她的金銀票據、首飾頭面全丟,依她的性子早該鬧起來的,但是並沒有,因為床頭擺了一支刻著茉莉花的玉簪——是她給薛紫嫣的賞賜。
一夜之間變赤貧,貴妃成了跪妃,偏偏她派回家求救的宮女連玉芙宮都走不出去,一跨出門,不久就會被發現暈倒在某個角落里。
這讓梁貴妃更加相信,絕對是薛紫嫣來找她索命,因此病情更嚴重了。
齊沐謙和向萸走在前頭,小順子有眼色地遠遠跟著。
「相不相信這條甬道上有鬼?」他想到什麼似的問。
「有、有鬼嗎?」她張大眼楮四下張望,後背汗毛豎起。
「有,冤死的、被害死的、莫名其妙死的一大堆,先帝曾讓道慧國師來這里看過,國師說此處聚陰,那些陽壽未盡、不該死卻枉死的人,魂魄無處可去,天擦黑就會在這里徘徊聚集,因此天黑後宮人們就不敢往這里走。」
「那你還來接我,不怕鬼嗎?」不知者無畏,他不說,她肯定會大大方方、昂首抬頭,闊步往回走。
「我不怕,我還希望能夠遇見幾個,問問他們娘在那里過得好不好?或者問問枉死的娘親是不是也在這里徘徊?」
非常輕的口吻,卻重了她的心,眼楮濕濕、鼻子酸酸。低頭順著他的手臂往下看,視線停在衣袖下方的修長手指,他的臉長得不怎樣,但手指美爆了,修長而優雅,那是雙藝術家的手。
下意識地,她緊緊握上。
她的掌溫濡染上他的,他彎起雙眉,翻掌,將她的手攏進掌心。長長的甬道里,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一步接著一步、不疾不徐。
兩世為人,她的親人緣分極淡,好不容易有個疼愛自己的爹爹,沒想緣分仍是淺薄。
向萸天性懶惰,她沒想要混得風生水起,也不想千古留名,倘若父親防護罩還在,她肯定會沉浸在創作的幸福里,一輩子沒出息。
但命運把她往復仇路上推,她打心底反彈,卻無法容許自己什麼都不做。因為她明白,倘若什麼都不做,遺憾會終生傍著自己。
想起孤軍奮斗的自己,想起被困在牢籠里動彈不得的自己,那種想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音的壓抑,他也經歷過吧?那種越掙扎綢綁得越緊,繩索陷入肉里,無比疼痛卻只能和著血吞咽下去的滿腔憤恨,他嘗過更多吧?
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應該更憐惜彼此、更珍視彼此。
「我也想要。」她低聲說。
「想要什麼?」
「想在這里遇見父親。」
他挑起的話題,卻讓她澀了眼楮,找不到爹娘的他們,只能試圖尋找他們的魂魄來安慰自己,真是可憐啊。
他們走得很慢,像在等待……思念的親人們尋聲找來。
「听說人死後會化成星子飛到夜空,靜靜地庇護地上的親人。」
她遙望星空,賣火柴的女孩被母親接引到天堂,如果自己的最後一天來臨,父親母親會不會也出現,朝著她伸出雙手,微笑道︰好孩子,來爹娘這里,我們一家人團聚。
「會嗎?」這個說法很好,他喜歡,好像連死亡都可以帶著幾分盼望。
「我希望會。」
走著走著小跳躍起來,她哼起旋律,柔聲輕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天上的眼楮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
淺顯的歌詞,寫盡對母親的思念,齊沐謙也跟著抬頭,望向夜空星辰。
女圭女圭想媽媽了,媽媽的心肝閃著淚光在思念,媽媽知道會不會心疼?
他們走得奇慢無比,終究還是快要來到盡頭,沒有遇見親人魂魄,不禁有點失落。
她對政治沒有概念,她認為自己應該對他多幾分信任,因此從來不問,接下來他要怎麼做。
但是今晚,也許是氣氛太好,太適合談心,因此她問了。
「有沒有想過,你的結局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不敢想。」
這話讓她很哀傷,即使理解這種心態叫做「習得性無助」,意指人或動物不斷接受到挫折,在情感上、認知和行為上表現出消極的特殊心理狀態。
「從前有個叫做馬丁的人曾經做過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把狗關在籠子里,上面放一塊燒熱的鐵板,下面則拿熱鐵去燙它,狗被燙到就會跳起來,但它一跳又會被上面的熱鐵板給燙著,試過一次兩次……無數次之後,即使再燙,狗再也不會出現任何反應。就算把上面的鐵板拿掉,只要跳出籠子狗就不會燙傷,它也不會嘗試跳躍逃跑,只會乖乖蜷縮在角落里,等待疼痛感消失,它徹底失去了逃生。」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看著還負有重大任務的她,很抱歉……他不能對她說實話。
「我和那條狗不同,我頭頂上的鐵板非但沒被拿掉,相反地鐵板變成鐵塊、鐵磚,越掙扎受傷越大。于我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分。」
「即使安分的下場是死亡?」
「誰都會死,我會死、楊玉瓊會死,沒有人能夠逃得過。」
「但世界這麼大你還沒看遍,天地這麼寬你也尚未走遍,你還有選擇權。」
「選擇權嗎?是的,我有。我能夠選擇誰殉葬,你肯不肯陪我進地宮?」他在開玩笑。
但這對她不是玩笑,而是傷害,她承認喜歡他了呀,她要當他媳婦兒了呀,身為男人本該承擔女人一世幸福,他怎麼能夠放任生死?
咬碎銀牙,胸口起伏,向萸怒其不爭。
她生氣他的安分,生氣他不肯對抗命運,更生氣他允許壞人對自己過分。他沒做錯任何事,不該承擔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更不該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她氣到齜牙咧嘴。
「我希望你說——齊沐謙,我喜歡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見她氣得紅撲撲的臉頰,感覺賞心悅目,讓他忍不住想繼續逗她。
「蝮蟻尚且偷生,難道人類的智慧比不上螞蟻?」
「意思是你不樂意嗎?」他佯裝委屈。
她真的火大了,他不能在這麼嚴肅的議題上開玩笑,握緊拳頭,她朝他揮拳怒吼。
「對,我不樂意,既然非死不可,為什麼不拼個魚死網破?就算失敗,頂多就是個死字,還能有更嚴重的後果?」
「當然有,如果我想魚死網破的話。」
「什麼後果?」
「德興宮里上上下下七十余人都會受到波及,他們跟了我一場,好處沒享到,卻要受我牽連枉送性命,于心何忍?」
向萸听懂了,經驗教會他,輕舉妄動會造成什麼後果,他已經失去太多,不想再做無謂犧牲,他的每一步都要細細籌謀,不能放任沖動。而反抗需要太多不顧一切的沖動……
他的話,冷靜了她的頭腦。
什麼渣帝?分明是把屬下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的仁德明君。
「怎麼不說話。」他彎下腰,對上她的眼楮。
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要勸他,奴才本來就是用來替主子死的?她的性格里翻不出這種殘忍念頭。
咬緊牙關,臉憋得又紅又繃,雙眼充滿血絲。
「齊沐謙,你要是敢死,我就立刻去找一個比你帥、比你杰出、可以安安穩穩活到一百歲的男人,享受被寵愛的喜悅,為他生下一堆優質子孫。」
撂下話,向萸用力推開他,快步往前狂奔。
看著她的背影,他笑歪了嘴,這麼生氣嗎?怎麼辦啊,一百歲欸,這要求很難達到。
要不,去問問周承,能不能煉制長生不老藥?
向萸跑得飛快,一個黑影從眼前竄過,帶起一陣邪風,她猛地停下腳步,張大雙眼四下張望,沒有人啊,可是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