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上) 第4頁

被姑娘家坦坦然喚了聲「雍爺」的雍紹白,一向好使的腦袋瓜僵了片刻。

從幾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尋不著的玩意兒落在何人手中時,他只覺錯在底下那些管事,實是太不用心、太過粗心,才會讓幾已到嘴的天鵝肉又給飛遠。

如今終于見到從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縴細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鵝黃腰帶挑出幾分俏皮,系在腰間的羊脂玉佩亦墜著鵝黃顏色的流蘇,隨她的走步瀟灑飄動。

以為就是這般了,就是個氣質清雅的女子罷了。

待她開口安撫自家老爹,將人帶回羅漢榻上並細心整理,完全無視他就在一旁,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內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從容不迫對他行了見面禮。

她來到跟前,拉近距離讓他更能仔細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樣。

瓜子臉兒,清清秀秀的五官,談不上多美,勝在氣質沉穩以及那雙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雙大眼楮,神氣飽滿,極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鮮女敕鵝黃,反差之間讓人眼楮為之一亮,她那雙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佛藏而不露,頗耐人尋味。

「坐吧。咱們談談。」他淡淡牽唇,絲毫不覺得這麼說有何失禮之處。

對雍紹白如此「反客為主」的行徑,蘇仰嫻微愣,但很快已拿穩心緒。

她在靠近蘇大爹那側的一張圈椅上斂裙落坐,見阿爹心無城府地對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顏,接著眸光才又調回雍紹白身上。

「不知雍爺欲談些什麼?」她微微笑問,袖中十指仍緊緊捏著。

「這方玉料就歸我吧,蘇姑娘且開個價來。」他單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對她微微牽唇。

嗄?蘇仰嫻驚訝到險些跳起來。

他手中那塊玉料正是被東大街的何老板丟在桌上充當紙鎮、被她如「撿漏」般淘回來的好貨,更是大師哥看準了要親自琢磨的原塊玉石。

那是他們打算要送給師父雲溪老人的九十歲壽辰禮啊!

大師哥當時酒酣耳熱、靈感如泉涌,隨手在那方玉石原塊上用炭墨勾勒出圖樣線條,後來卻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搶了去,抱在懷里不肯放,最後爹還把它塞進衣襟內護得嚴嚴實實,抱著睡著。

大師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這才沒有立時取走玉石原料,想說暫且擱在蘇宅幾日亦無妨。

但如今,此時此刻,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門,可說是紆尊降貴、耐著性子等了她一個下午,最終目的竟是為了她得來的這塊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驟然立起,直視雍紹白的雙眸幾近睖瞪,頓時間,清雅模樣透出凜凜神氣,縴背秀挺,藕衫黃帶綴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間沉凝。

「對!不成的!」見自家閨女兒跳起來說話,盡管不甚了解,蘇大爹挺女兒到底,有樣學樣也跟著跳起來,圓潤潤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說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個下午貴客陪得他多開心、多令他暢懷,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見,反對方到底,他當然跟貼心女兒同一戰線。

蘇仰嫻原本繃緊背脊,忽見蘇大爹兩手叉腰、挺出鼓鼓圓肚相挺,她禁不住對朝她望來的阿爹露齒又笑。

如此,心緒亦緩和了些,當她再次看向雍紹白時,神態已寧定。

「這方玉心,是為了賀吾師壽辰所備,不能割愛,望雍爺海涵。」說話間,她忽地記起何事似的,從袖底取出一小油紙包遞給蘇大爹,後者眼楮為之一亮,接過油紙包又一坐回羅漢榻上。

短短兩刻鐘不到,雍紹白已發現蘇家這對父女之間的「花樣」著實不少,動不動就相視而笑,當爹的看女兒,眼神帶著親昵與依賴,當女兒的看爹,眸中是安撫、是寵愛,父女倆的角色似有些顛倒過來,而此際,當閨女兒的還掏出零嘴喂食。

當蘇大爹肥潤手指揭開油紙包,捻起一顆顆甜豆往嘴里丟,吃得那樣香時……雍紹白喉結微乎其微動了動,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終于坐直身軀,盡可能不看向蘇大爹那邊,強令自己專注。

兩排濃黑長睫徐徐掀動,他眼神直勾勾鎖住蘇仰嫻,慢悠悠道——

「玉心嗎?原來蘇姑娘知道這掌心大的玉料是從某塊巨大玉石的央心開鑿出來的?如此看來,是雍某小看姑娘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滿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見識到了。」

他話雖這麼說,但不知為何,蘇仰嫻听著只覺滿心不自在。

隱約還覺得,除訝異外,他似乎有些惱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實知曉那方玉料來歷不尋常,明白身為「玉心」的玉料有多麼珍貴,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覺得她既知其珍貴,必更難讓她割愛。

「不知蘇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牽揚,蘇仰嫻卻覺頭皮微麻,仍寧定答道——

「幾年前,我見過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東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于湖面,卓家在其上蓋了湖心小亭……」

「你說你見過它。」男人細眯長目、俊顎略揚的神態充分顯現出內心譏諷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于湖面,它那時可不是這麼一小塊,你如何得見?」

蘇仰嫻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見到。」

話一出,她雙腮發燙,頓覺自個兒太心急,急著要跟他解釋,但話說回來,那時在卓家湖心小亭里,他也是用「心」在與那塊鎮宅玉石相會交流,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用手撫觸,守心靜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塊,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尋到脈動,與之交會……雍爺定然是明白的,又哪里需要我多費唇舌,是小女子班門弄斧了。」

雍紹白靜了會兒,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楮盯得背脊再次繃緊,不出點兒聲音感覺好奇怪,蘇仰嫻只得咬咬唇繼續說——

「東海流派自從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後,一直沒能選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眾多,誰也不服氣誰,整個宗族開始分崩離析,最終只得分家分產,听說……就是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鎮宅玉石于是被取起,當眾開玉……」秀眉畏痛般蹙起,當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渾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體」,她一顆心就跟著糾結再糾結,都快沒法子呼吸。

「雖不清楚卓家眾人開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無形的脈動與有形的紋理全數匯流向它,許是因此物有靈,能循著氣場趨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來——

「東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產、正式開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斗玉大會』上見到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齊的玉料中,被東大街的何老板成批買下,何老板把它丟給掌櫃當紙鎮,之後才來到我手里,能得到它,全是緣分。」她語氣略透落寞,「至于其他被開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里去,真就一無所知了。」

「蘇姑娘既提到『緣分』二字,這方玉心經你之手再到我手,何嘗不是緣分?」雍紹白唇角牽動,很理所當然下結論。「既是緣分,那雍某今日就帶它走,蘇姑娘想要什麼東西作為交易或補償,盡可說來,明兒個我底下人自會來連系姑娘,與你進一步細談。」

話甫落定,他起身離開羅漢榻,順手將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廣袖袖底。

第二章  蘇姑娘開個價(2)

蘇仰嫻簡直是……完全就是……徹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讓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張清俊無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月兌俗飄逸、宛若謫仙的氣質,說話聲音似古琴徐撥,悠然之中蘊含勁力,一雙半掩在翹長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淵,近近與他對望一眼,便有種……「僅淺淺一步,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悵然與驚悟,但是啊但是——

似這般高高在上、凡人觸手難及的神妙人物,為何行徑是此等囂張無理、任性妄為?

這樣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個人?

如此強取豪奪,根本……徹徹底底就是個無賴漢!

忽地,一聲尖銳高響——

「不成!」

蘇仰嫻沒有出聲,說實話,一時間也出不了聲,因為神魂猶處在傻愣狀態,沒辦法有什麼作為,那一聲高叫不是她,而是圓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歡快的蘇大爹。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蘇仰嫻預料之外。

像是理所當然,卻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睜睜看著她家老爹像被點燃的沖天炮般直躥而起,那圓滾滾的身軀竟靈動無比,直直撲向將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紹白。

阿爹護她,不讓旁人取走屬于她的東西,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般與對方近身爭奪,太危險啊!

果不其然——

「爹啊——」她驚叫,因為蘇大爹扯緊雍紹白後,腳後跟忽被羅漢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渾圓身軀瞬間失衡。

電光石火間,她彷佛瞥見雍家家主手肘一動,試圖扶穩蘇大爹,但來不及,雍紹白被拖著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堅木嵌石板的圍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壓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著痛楚的悶哼,嚇到一臉慘白。

她叫得太響,此時,川叔、川嬸以及候在外頭絲瓜棚下的兩名雍家隨從听到聲音全部沖進小廳里來。

「小姐小姐,怎麼啦?」、「出啥兒事?哇啊!老爺怎麼倒了?」

「爺!您怎麼樣了?」、「還問什麼問?沒瞧見家主被壓住了嗎!」

蘇仰嫻根本無心理會闖進來的人。

她趕上前去,明明嗓聲微抖,仍以安撫語氣哄著。「爹,您乖,先起來,撞疼哪里了?起來讓阿妞瞅瞅,爹不要賴在別人身上。」

蘇大爹抬起富態圓臉,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樣像有些心虛。

「阿妞,爹沒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斷了……」小小聲說。

「弄斷什麼?呃……」見老爹沒傷著,她才要吁出一口氣,蘇大爹在這時挪開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壓在下方的男人顯露出來給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閉目,薄唇緊抿,雪白透虛紅的額面似滲冷汗,明顯正忍著痛。

然後她家老爹這時才慢吞吞放開對方的手,小聲囁嚅。「阿妞,咱好像弄斷他的手指頭了……」

就見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現出奇怪角度,指骨當真斷了。

「爺啊!」

「家主!」

雍家兩名隨從陡然驚覺,直沖過來,一把將蘇大爹和蘇仰嫻推開。

川叔、川嬸見狀也急忙擠過來,雙方各護其主,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已要開罵互嗆。

「先治傷要緊。」蘇仰嫻當機立斷。

她將瞪人瞪到臉紅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處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復原有的定靜,眉眸間又有凜凜神氣,她甫開口,鏗鏘有力,雍家兩名隨從亦收了聲,緩下脾氣。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門延醫,又讓川嬸先將蘇大爹送回房里,最後她看向已被隨從扶起、半臥在羅漢榻上的雍紹白。

他臉色變得更白,但雙目已張,目光同樣落在她臉上,瞬也不瞬。

蘇仰嫻頭皮一陣寒麻。

事情演變成這般地步,她內心連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面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于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里會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是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面的大國手,與她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小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後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是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是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一盞小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于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說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他們照辦便是。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里邊亮、外頭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听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一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他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一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一塊千萬年間恆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是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他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他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他不可能不記得她。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她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他會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他會在她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他當夜會留宿不走。

他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他載走,他臨了卻不走了,說是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盡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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