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小女圭女圭了,反正跟他不同掛,他踅足走人。
「小扮哥等我!等等啊……啊!」痛呼了聲。
聶行儼倏地止步,回首去看,恰見她痛叫之後一坐倒,又勉強想站起,小掌因包覆著離鳥無法撐地,起身起得搖搖晃晃。
「沒事沒事,是剛才在岩石上滑那麼一下才拐傷的,沒事的,呼……」喃喃安慰自己個兒,跟著重重吐出口氣,瞥見小扮哥拿她直瞧,她咧嘴揚聲——
「小扮哥別擔心,沒事,麗揚沒事!」
他什麼時候擔心她了?
聶行儼想辯駁,卻不願「有失身分」地跟個小娃兒爭辯。
麗揚用單腳一跳一跳地跳到他面前,揚高下巴很神采飛揚——
「小扮哥,走!回家!咱請你喝酒吃肉!」這話是從當鷹主的爹那兒學來的,她家老爹每每在高原上遇著了朋友總會這麼說。
瞪著那張太過愛笑的潤臉,聶行儼繼續很無言。
直到她從他面前跳走,一副真要單腳跳下小蒼亭的勢頭,他才回過神追上。
「上來。」背對她蹲落,將健背勉強貢獻。
他也萬般無奈,但實在瞧不下去,沒辦法。
麗揚眨眨眸,哈哈笑,隨即開心撲上,兩臂環過他的頸,包住小鷹的一雙綿軟小掌就擱在他顎下。
「小扮哥,你真好,麗竭喜歡。」
都過去六個年頭,當年那位天朝來的小扮哥長什麼模樣,她其實記不清了。但依稀記得,小扮哥是好看的,肩線平闊,背寬寬的,踏出的腳步既大又穩。最後的這一段路程再遇舊人,忽覺伸手不見五指的闐黑中,仿佛透進一道光,光極其希微,也極其暖心,令她記起一小段無憂無慮的時候……
只是塌下來的天,她頂不上去了,想重見天日根本不能夠。
人事已全非,所有她在意的、深愛的、熟悉的,都不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能否再見?
思緒翻騰,心若置在火盤上煎熬,血里的香魂再次洶涌。
一具堅硬韌實的身軀任她貼靠,一雙強健臂膀牢牢抱住她,不管是不是香魂反噬,她是喜歡親近這個人、這具軀體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聶行儼及時把暈倒在陰陽泉里的人兒撈出來,舉掌想煽煽她的頰將人喚醒,卻已難再下狠手。
這女娃少了當年那股張揚活潑的神氣,周身艷色漫出近乎淒絕的氣味,像晚開的最後一朵荼蘼,那麼使勁兒催綻,盛開至極後,迎來獨屬的結局。
族人被戮殆盡,神地蒙塵,她身邊還剩什麼?
想了想,實在也起憐心,他先簡單安置了她,立即躍出地底洞偵察四周。
清清月色下,這座山峰宛如平地雷起般獨矗。
往方才他縱馬躍來的那一方看去,陀離兵手中的火把仍然可見,只是火光一小點一小點,離他甚遠。
丙真是情急之下激發出的能耐,這一躍幾乎不可能成功,卻還是辦到。
追兵追不過來,雪峰仿佛遺世獨立。
他重新回到地底洞,以隨身的打火石和洞里存放的干草枯枝燃起熊熊火堆,再把渾身濕淋淋的小泵娘移到火邊。
老實說,她身上也不見多少潮濕衣裙需要卸下烘干,衫裙原本就那麼薄,也被撕扯得夠凌亂破碎了,沒什麼能月兌。
要月兌也是他來月兌。
月兌下夜行服將她包覆,原是把她置在干草堆和厚氈上,但見她昏迷後仍不斷發顫,齒關格格發出輕響,他干脆把蜷成一球的她抱到腿上擁著。
與鷹族之間也算有些交往,當年朗爾丹雖未接納父帥的提議,卻願意將鷹族精妙的馴鷹絕技傳授二一。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北高原時,朗爾丹令三位馴鷹手隨著南返。
那三位馴鷹老手之後有一位長留北境,聶行儼之所以能說得一些鷹族古語,便是向這位留下不走的鷹族老人所學的。
小腦袋瓜抵著他的胸口,突然不安穩地來回蹭動,眼皮底下的眸珠亦顫滾著。她何苦將自己弄成這樣?一雙眼又是如何失明?
驀地——
又是香氣!
她渾身再次涌出無形香流!
聶行儼心下一驚,只覺整個人被她的身香淹沒。
以為她發作過,被他壓進池中硬將神識逼回,人應該就清醒過來,沒料到一波偃息了還有下一波,而且卷土重來得十分霸道。
他完全未作防範,呼吸吐納間,香流漫進口鼻胸肺,像世間一切氣味皆消,酸甜苦辣皆無,只余她這一抹勾魂奪魄的迷香。
丹田鼓噪,血液直沖腦門。
他滿面通紅正要推開她,一雙細臂忽從夜行服里掙出,緊緊圈住他的腰。
「三公主!」
咄——嗡……
他低頭厲喚的同時,她陡然睜開陣子,瞳心直勾勾定住。
明明是盲的、看不見的,卻似誘捕,如同撒開一張大網,眼對上眼的瞬間,將人捕獲。
兩張臉離得太近,不過一個呼息之距,他毫無防備撞進那張無形大網中,當一個沉重鈍音在腦中爆開,伴隨嗡鳴,他眉心陡熱,就知糟了——
獵鷹展翅在北境藍天上。
它盤旋、俯沖,振翅再起、再俯沖,以不可思議的疾速變化飛行。
最後,獵鷹以一個自殺般的直墜之勢狠狠沖下。
直到年老的馴鷹手吹出哨聲,清厲的長音響徹雲霄,獄鷹于是一個翻騰,雙翼略縮不鼓,以滑翔之姿飛回老人的臂上。
「鷹族馴養猛禽之法實是神技,令人欽服。」衷心贊佩,他躍躍欲試。
老人黝黑瘦面滿是皺紋,雙目精光猶盛,道︰「世子過譽了,咱這算什麼神技?真要說神,那還得見識一下鷹主的手筆。」略頓,似思及什麼,嘿嘿笑道︰
「唔……不過最最神氣的,誰又比得上咱們麗揚小鮑主?」
他眉峰略挑,不如何相信。
老人也跟著挑眉。「世子不信,是因沒見過小鮑主熬鷹,她那眼對眼的熬鷹狠勁啊,簡直是一擊即中,中得不能再中,像把鷹兒的心魂都給攝走……您說,心魂都沒了,再猛的飛禽又如何?還不得乖乖听令。」
第2章(2)
熬鷹。
彼名思義是不讓鷹睡覺,是馴鷹過程中極緊要的一環。
熬鷹的整個套路里,手法繁多,順序猶為重要,例如先讓鷹兒飽食幾頓,將鷹養得膘肥體壯再拉膘,令其挨餓,讓身上虛膘轉成肌肉,又或者用熱水讓鷹兒出汗,再用冷水沖洗等等,然後持續打熬,不令它休憩入睡,直到鷹兒因極度疲憊而服軟。
但聶行儼亦听聞過另一種熬鷹之技——
馴養手把自個兒跟鷹關在一塊兒,眼對著眼互視,馴養手必須緊緊抓牢鷹的目線,瞬也不瞬,無聲逼迫,就跟鷹這般苦熬,鷹不睡,人亦不睡,熬到野性難馴的大鷹乖乖認了主為止。
他有種很不妙的感覺,覺得……
自己是被這位鷹族三公主的古怪狠勁拖了去!
她拿他當鷹在熬,許是連她也無力自制,身香噴涌,神思騰沖。
耳中嗡鳴不斷,他腦子漸漸使不動,如小舟擱淺在一灘爛泥里……
當一切雜音消除,無邊無際的沉寂中,她聲音吟歌般蕩開——
「小扮哥,鷹族的女孩兒十四歲已能結定,就跟天朝的姑娘家十五歲及笄、能談婚論嫁是一樣意思……小扮哥,我都快滿十五歲了,要談婚……要論嫁……要、要找個人快快結定才可以,沒能結定的話,這輩子永遠是個沒長大的娃兒,那樣不成的……不成的……」
他張口欲罵,一股氣堵在胸中、喉中出不來,又或者真說了什麼,但他听不見自己,能顫動他耳鼓的,似乎只余她的聲音。
「沒長大的娃兒,那樣……升不了天……阿爹阿娘、昱姊、玥姊,還有大姊夫、二姊夫……他們都在天上等著,要結定、變成大人了,才能跟他們在一塊兒,不然……要不然……蒼鷹大神會把女圭女圭送到別的地方去,把我送得遠遠的,麗揚就再也見不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