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許,是她總是噙笑的面容,莫名地教他安心、信賴。
包或許,是她凝望的目光始終如一,沈定而自在,從未流露出一絲嫌棄。
他知道自己的模樣看來有多糟,拖著一身傷病,身上多處肌膚化膿、潰爛,那日跟著她回來,見了銅鏡里的自己,一張臉幾已面目全非……
她是頭一個願意踫觸他的人,甚至一次次為他擦拭肌膚滲出的膿水,再一處處上藥。
她說,這不是病,是毒。
「我頭一回踫到身上能同時存有十幾種毒的人,真夠精采的!你究竟做人多失敗呀?」不然人家哪會一次喂上這麼多毒,生怕喂不飽他?
「我說你呀,給我挺著點,好歹我也花了五兩銀子,至少讓我瞧一次你究竟生得什麼模樣,要不我可虧大了。」
會的。至少為了這個唯一待他好的人,他會努力熬過來,不教她的銀子白花。
「寶寶已經不在了,你願意跟我回來,我就當你是同意要代替寶寶陪我,可別食言哪!」
那當然,大丈夫一言九鼎,何況她才剛失去了孩子,這對一個當娘的而言,是多沉重的打擊,萬萬不可教她再添傷慟了。
她還說了很多,大多是講她的寶寶多乖巧、多貼心,半昏睡間,他多少听進了幾句,不禁涌起些許悲憫,為她感到難受。
纏綿病榻幾日,等他再一次有了較清楚的意識,已過了五個日夜。
她整個新年,全耗在這病榻邊了。為此,他感到無盡愧責。
縱使最初對自身的去留還有一絲遲疑,此時也再無他想。她如此待他,再生之恩如何能不抵命相報?
「醒了?來喝藥。」
方才醒來沒瞧見她,原來是熬藥去了。
他手腳仍虛軟無力,她舀了匙湯藥便往他嘴里喂。
「對了,還沒問你名字?」
他張了張口,只余瘖啞氣音,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不是天生聾啞吧?這我可沒法治。」
當然不是!
他只是、只是說不出話來,但他就是知道,自己不是啞子。
「喔,不是?那就姑且當是這一身的毒把嗓子也侵蝕了。無妨,總能慢慢調理回來。」再喂上幾口藥,沒等他吞下,又問︰「那,你識字嗎?記得自個兒的名字嗎?能不能寫?」
他點頭,又飛快搖頭,一句未完又接一句,教人不及應答。
她總是如此,沒人搭理也能自得其樂,這幾日來,他多少也能模出幾分她的性情。
「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會還是個傻子吧?」
「……」有口難言,八成就是這麼回事吧。
他抬掌,費力地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忘」字。
「忘了?不記得自個兒是誰?打哪兒來?家里有哪些親人?」每問一句,他就無助地搖一回頭。「唉,那一身毒果真把你給毒傻了。」
「……」
「好吧,要不我來替你起個名吧!既然你要代替寶寶,要不就叫寶——行了行了,別瞪,換一個不就是了?」
口不能言,眼神倒挺有殺氣的啊!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喂著藥。「咱們村子里那牛嬸生了三胎,就大牛二牛三牛地叫下去,要不咱們也來比照辦理……又不好?」眉頭都擰成麻花辮了。
當然不好!他懷疑她若不是存心整人,就是根本懶得花腦筋。
偏偏這人已是他的主子,她愛起名叫阿牛阿狗都由不得他。
她也煩了,耐心告罄,分神踢掉繡花鞋,抬腳朝桌邊書冊一勾,足尖隨意翻了翻,念出目光所及那一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就這個了!」
哪個?不會是要他叫渭城吧?
他眼神極其防備。
見識過她有多胡來,他不敢抱以任何期待。
「你那什麼眼神?要不你自個兒挑!寶寶、大牛還是——浥塵?」
原來是這個。
他松了口氣,終于點頭。
「還知道要選這個,你不傻嘛!」
「……」他本來就不傻。
不是他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他懷疑她根本是早想妥了,方才那大牛、二牛的根本是存心嚇他,他再駑鈍,也有被耍著玩的自覺。
「真可惜……原是想讓你代替寶寶的。你知道嗎?它好貼心,會等我回家、替我看門捉賊、听我說心事,還會把自己卷成一團轉圈圈,每回都把我逗得好樂……」
怎麼……听起來有一絲怪異?
他愈听愈不對勁,尤其當她說到——
「雖然隔壁攤賣烙餅的總是瞧不起它,當它是其貌不揚的癩痢狽。我把它撿回家的時候,它一身傷病,還瘸了一條腿,但你知道的,就像全世界的娘都不嫌自個兒孩子丑,我就是覺得,我的寶寶是全天下最美麗的狗。」
狽?
她說了半天,只是在說一只狗?
他數度揪心、暗暗代替她流的好幾把辛酸淚,只是為了一只癩痢狽?
她要他……代替一只狗?!
這就是……他在這個家里頭,將來的、了不起的位置?!
「怎麼?怎麼?你這表情是瞧不起一只狗嗎?」
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緩緩地、緩緩地涌上心頭,匯聚成一股……想掄拳的沖動。
他這新主子……真的好欠打!
他仰頭,無言望了望屋頂那片搖搖欲墜的破瓦,一如他此刻殘破滄桑的心境。
最初那一腔肝腦涂地、以命相酬的無知熱血,在這一瞬間盡皆尸解湮滅,連個骨灰渣兒都不剩!
初五開市之後,她白天得推著攤車到市集里賣湯圓,無法再時時看顧著他。
畢竟家里有兩張口要吃飯,而她看起來並不像是擅理錢財的人,光看她揮金如土、連殺價也不懂的瀟月兌勁兒便知。
他已能下床走動,在身體能負荷的範圍內打理一些簡單的家務瑣事,如今看來,倒還真如她所言,完全比照寶寶的待遇,只要負責看家玩耍、追追松鼠別教它們咬了園子里的菜就好。
他還是每天喝著苦苦的藥汁,以入口的味道判斷,約莫三日會換一次藥,他不曉得自個兒的狀況究竟是如何,但比起最初確實是強健許多,原本連能不能活過這個年都不曉得,而今,他不但能幫她揉揉面團,還能劈柴打水,攬下家里頭的粗重活兒。
揉好面團,擱在灶邊醒著,他移步到水缸邊清洗豆子的穆朝雨身旁,幫忙將品質較差的豆子挑掉。
「灶上炖了雞,一會兒去舀來吃。」
他停手,瞧了她一眼。難怪今早起來沒見園子里那只老母雞,原來是教她給宰了。
那只老母雞,她是留著下蛋用的,自己都舍不得宰來吃,若不是他這長年喂養在體內的毒給拖垮了身子骨,根底實在太差,她也不會萬不得已宰雞來為他補身。
以一名主子而言,她待他確實好得無話可說。
「發啥愣?」
「只是在想……」他累了她許多。
但轉了個彎,他改口問︰「我這身子,好得了嗎?」
第二章
若是無法根治,是不是就別費工夫了?死不了就成了。他已經欠得夠多,不想下輩子也還不了。
「要好倒不困難,就是麻煩了些。」
「怎說?」久未言語,最初開口時,他聲音如粗礫般、沙啞得難以辨視,直到這陣子終于慢慢好多了。他嫌難听,別扭得不肯開口,她卻總是有法子逗他、誘他,讓他試著多說幾句話。
她將剛洗好的紅豆、綠豆、小米,一股腦兒全倒在一塊兒,一手隨意打散,一籃子花花綠綠的好不精采。
「喏,你現在的身子就像這一大盆豆子,一眼望去是復雜了些,但只要靜心分辨出里頭有些什麼,先挑出大顆又好挑的紅豆,再來是綠豆,然後是小米,這樣懂了嗎?」
懂。
因此結論是,要解這身毒說難也不難,就是過程繁復了些,而她打算先辨別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種豆子,再一一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