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又有股想和人對打的沖動。他故意安排大量的公事跟會議榨干腦子,大量的運動榨干體力,他用這種接近自虐的方式,躲避可能一時沖動又干下的蠢事。比方打電話給汪樹櫻,比方又不自覺的走進她的店,然後繼續被她影響,繼續因為她情緒起伏不定,心情陰晴不定,更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又會說出做出什麼傷害她。
他已經不會愛人,既然如此,又何必挑惹人家?那天她的眼淚,讓杜謹明痛醒。就到此為止,不要去找她,不要去惹她哭。汪樹櫻沒必要跟他這種心思復雜的人往來,他只會讓她痛苦。
晚上,在道館,杜謹明挑戰師兄漢城。
同門的師兄弟跟白師父在一旁觀看。
比賽一開始,杜謹明大喝一聲,閃電般撲過去,使出右鞭腿擊中漢城頭部。速度太快,氣勢過猛,漢城竟然呆住,忘了以手護頭,霎時滑倒在地,眼角流血。大家驚呼四起,沖上去關切漢城的傷勢。
漢城被師兄弟們攙扶起來,他們瞪著杜謹明。
「認輸嗎?」杜謹明冷漠地看著漢城。
漢城不吭聲,搗著流血的眼角。
杜謹明再問一次。「認不認輸?還是我們繼續?」
白師父走到漢城面前,面對杜謹明。「你一個月內不準來道館。」
杜謹明失笑。「不準我來道館?」真好笑,這間道館是靠誰生存下來的?
白師父說︰「你輸了,回去反省。」
「師父沒看到嗎?」杜謹明指著在他師父身後流血的師兄。「比賽一開始就被打趴在地的是他。」
「是,我看見了,最近看得特別清楚。你一陣子不見,我們過得很好,你一出現就把師兄弟們打得遍體鱗傷。你自己看看,王宇額頭還腫那麼大塊,阿業的腿還貼著藥膏,大成骨頭都被你打歪了天天要復健。看大家傷的傷痛的痛你很開心嗎?是不是要等到打死人了你才甘心?」
「師父,這話不對。學武術本來就會受傷,我也被打傷過——」
「沒錯,但是當你被擊倒或受傷,有師兄弟像這樣跑來扶關心嗎?沒有,你知道大家背後怎麼想的?我老實告訴你,他們這群師兄弟都恨不得你被打得躺在地爬不起來。為什麼?因為你無視其它人存在,你只在乎自己的輸贏。雖然我們道館需要你贊助,每年一百萬不是小數目。是,你非常慷慨,但我再也不想忍受你,把你教成冷血無情的廢物,是我的失敗。除非你改進,開始試著跟大家互動,不然不要來了!」
「師父的意思是要我跟他們一樣,一天到晚稱兄道弟成群結隊唱歌吃飯喝酒聊廢話,然後因為誰結婚誰生孩子收喜帖包紅包參加典禮搞這種互動?」
「對,因為在這里我們是一家人,我把大家當成我的孩子照顧。」
「我為什麼要贊助道場?為什麼不像他們其它人繳兩千塊月費就可以混到晚?師父想過嗎?我就是不想跟人互動,搞這種無聊的人情世故,我只想專注在武術上,難道我來學東西還要跟大家相親相愛?」
「練武術不是只有輸贏,也不是只為了發泄你個人內心的憤怒!大家討厭你,你沒感覺嗎?不覺得很悲哀?只要有人打輸你,那天晚上就有慶祝的飯局,我問你,你這個人活成這樣,感到很驕傲嗎?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快樂,才會說這些。」白師父回頭看著徒弟們。「假如謹明改變作風,你們願意重新接納他,也把他當好兄弟看嗎?」
「師父說的算!」
「我們听師父的。」
「我願意把他當自己弟弟對待。」
「是啊,干麼只跟我們打來打去,又沒仇。」大家支持師父的想法。
白師父呵呵笑,轉過頭,看著杜謹明。「你看,都是好兄弟,是一家人。」
杜謹明冷笑。「看來——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大家愣住。什麼長線釣魚的?
杜謹明看著他們。「看樣子一年一百萬的贊助還不夠是吧?你們幾個當上教練的薪水也是從這一百萬付的吧?現在,要我把你們當成一家人,跟我攀關系搞交情?真是好笑。」杜謹明目光停在師父身上。「你憑什麼要我把他們當家人看?白師父,你好像搞錯了,我們之間就是我繳錢,你負責教我,我出錢,你出力。叫你一聲‘師父’是尊敬你,可是現在你連讓我尊敬的資格都沒有了。說我悲哀?我看停止贊助,讓道館倒閉,才是真的悲哀。」
「你他媽的敢這樣對師父說話!」
「我揍你!」一群人掄起拳頭撲向杜謹明。
「通通給我站好!」白師父喝叱。
「對,快站好。」杜謹明眼色陰郁,看著他們,冷笑。「否則我把你們一個一個打成殘廢。」
「你好本事——」白師父上前。
杜謹明擺出搏擊姿態。「太好了,我正想著打敗你的滋味。」
但師父突然擁抱他,杜謹明震住。杜謹明掙扎,但白師父年事已高,卻依然內勁深厚,不知哪來的力氣將杜謹明牢牢的鉗錮在雙臂里,杜謹明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令他動彈不得,他听見師父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很輕,口氣異常溫和——
「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面,古松門道館不再接受你的贊助。請保重,身為你的師父,我對你很失望,你走吧——」
白師父放開他。
杜謹明轉身離開,毫不留戀。不是只有這里教搏擊,他不希罕,他有錢,多的是想當他師父的高手。他不需要看誰臉色,不需要和任何人搞關系——他不需要誰把他當家人,他不需要什麼兄弟。不需要人關心,跌倒了不需要人扶起,他不需要!他一個人很好。
外面,正下著大雨。
時間未到,司機還沒來。
杜謹明走入雨中,他不怕淋濕,他不怕冷,他不怕孤獨不怕寂寞。他不屑那些人傷心的表情,跟他無關。人跟人之間不需要處得那麼黏膩,為什麼不讓他保持距離,為什麼偏要越他的界?!
他沒看見路人好奇的表情,他渾身濕透走在大雨中。就算冷得顫抖,依然保持自負的表情,像在對這世界逞強,證明他可以不需要任何溫暖。
漸漸地身體凍僵,四肢冷得像快失去知覺,他感到很痛快,最後甚至笑出來。這些人真蠢,真厚臉皮,硬要跟他乞求感情,可憐的是他們。
杜謹明停下腳步,看著馬路對面,那個小店,亮著橘色燈火,汪老板不知道跟店長聊什麼,她們笑著。下大雨生意很差,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她還笑得那麼高興?她那里感覺很溫暖,這里,這里他冷到顫抖。看吧,杜謹明驕傲地笑著,就看著吧,就算那里再溫暖,他也可以控制自己不過去那邊。
他為自己驕傲。
他站在冰冷的雨中,默默凝視著汪樹櫻的每個表情,她又習慣性的以拇指摩挲著下唇,笑听管嬌嬌說話。
雨水浸得杜謹明眼眶刺痛。
那邊,汪樹櫻像有感應。轉過臉,看向他的方向。看見神似「他」的家伙,站在馬路對面淋雨。
她怔住,撇下管嬌嬌,沖出來,可是只見滂沱大雨跟往來的車子。
是錯覺嗎?她愣愣地看著方才他站立的地方。
※※※
杜謹明躲避汪樹櫻。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躺在二十樓高的、建築雄偉的高級豪宅房間里。
大片的落地窗外,夜色黑暗,雨水打濕露台。
躺在這里看煙火,會更燦爛吧?他擁有這麼好的視野,但從沒躺著好好享受過煙火表演,他不希罕那短暫的差麗。可是,想到汪樹櫻說她為了看煙火有多辛苦。如果那間小套房的視野都能讓她驚喜,那麼看到這里的風景,她會更贊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