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上) 第15頁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月兌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牆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寢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干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第7章(1)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月復,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沖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里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余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里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佔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里,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蒙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沉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听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里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里頭一輩子,終于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里,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舍我幾回。你總是佔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听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里,只覺施舍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于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于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幸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沉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里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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