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里會有多恨。
以往夜里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丑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閑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牆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牆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于其間的錦囊,里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只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分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里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佔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尸,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
他不信任慕容庸,兩人本就是各圖所需,全無情義可言,若真守信諾,他負傷跌下坡底,將兄長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會陽奉陰違,乘機一日日毒害兄長,若兄長未逃離,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經醒了,但慕容庸還沒醒。他要什麼,他便給,測試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將來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會教人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兄長一片寬厚襟懷又如何?誰又領了他的情?
不,他沒那好耐性。
「該償你的,我會償,只要你還肯回來……」指月復撫過金鎖片上的「韜」字刻痕,低低輕語。
最初的驚恐慌亂過去,如今已能冷靜下來,他知道該怎麼面對、也知道如何處理最正確,唯有那日復一日,愈見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補。
就連,那偶爾還會涌現耳畔,為他送湯、添衣的叮濘嗓音,都逐漸模糊,遙遠得快要听不見。終有一日,那日益擴大的空洞,會將他吞噬,荒涼貧瘠的人生,一無長物。
*****
第7章(2)
又過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鎮內,二樓靠窗雅座,貴氣的紫衣男子憑欄倚坐,俯視窗下熙來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處定點。
小攤子上,有一桌男客抱著娃兒,身旁伴著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傾城絕艷,笑起來倒是光芒燦燦,讓人瞧著心都暖了。
男子挾了丁香魚干,低聲誘只,女子皺著鼻搖頭,讓人好說歹說,這才勉為其難地張口讓人喂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頭,由嘴形研判,應是說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個兒倒是吃沒多少。女子看不過去了,卷上一筷子面條往他嘴里塞。
這一幕,明擺著便是年輕小夫妻,一家合歡。
會是他嗎?
棒了一段距離,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覺輪廓隱約神似。
那街旁的小攤子連個店牌也無,油膩膩的桌子隨意抹上兩抹了事,下把面條連調味都是隨販子喜好舀了一匙鹽、一匙肉燥、再順手抓把蔥花撒上去,那會是自小養尊處優、連喝茶都得精準估量兩茶葉對多少水,隨便一罐茶葉都得花費千金的大哥嗎?他怎吃得了這種苦?更別提向來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聲好氣去伺候人的分?
再說,眼界奇高的大哥,什麼樣的絕色佳麗沒見過,未曾見他動過心念,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會看上她?
忍不住懷疑探子是否尋錯了人,掏出袖間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塵,銅城,塵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隨口向莫雁回編派了個理由,便快馬尋來。
看來,得親自出面一訪,是或不是,自有定論。
人,是尋了,那名喚穆朝雨的女子,態度明擺著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當然,他大哥是寶,誰得了都會死命霸佔。
他腦海里擬過千萬種手段與說法,都能打發掉她——
可最後,一個也沒能說出口。
她花了五兩從人口販子那兒買來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豈容受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萬兩價銀買回,話臨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見的畫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悅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間。
若待在這名女子身邊,能教兄長露出這樣歡悅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壞大哥重新得來的幸福嗎?
不知為何,他沒祭出那千百種說詞,而是如實道出了真相,換來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銅城待了數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上穆邑塵一面。
一早來到塵香居,店頭只見女伙計,他打發了上前招呼的女伙計,隨意走走看看。
忽而,腳下撞著一團軟綿綿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藍小襖下的小東西還走不穩,一把撲跌在他跟前,正攀著他的腿試圖爬起,重拾尊嚴。
「爹——」軟綿綿的嗓逸出,她張大了眼,一臉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決定尊重她扞衛顏面的壯心雄心,了不起再幫她拍個手助勢。
「爹!」娃兒一賴坐地上,蹬腳不滿了。
怎麼——說耍賴就耍賴,還要不要臉?
女人就是女人,耍賴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趕緊在淚兒懸在眼眶之際撈起小棉團。
「爹——」愛嬌蹭來的小臉蛋,哪還有淚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戲子!
這便是大哥的孩子嗎?
他抱高了娃兒細細端詳,試圖找出幾分大哥的影子,但怎麼算都不對,娃兒少說也足歲了,與大哥失蹤的時日怎麼兜也兜不起來,莫非——
小稚娃蹭了兩下,大概覺得味兒不對、抱法不舒爽,偏頭疑惑地瞧了瞧那張明明熟悉,再瞧兩下又不怎麼熟悉了的臉孔。
「爹?」
內堂的男人掀簾而出,見女兒又賴在陌生男客懷里,沒好氣道︰「穆青青,你這沒節操的小叛徒,到底還要認幾個爹——」
對方回過身來,他腳下一頓噤了聲。
慕容略沒錯放他一瞬間的錯愣,雖然恢復得極快,旋即便步履流暢地走來,伸手換回女兒。「抱歉,小女沒造成您的困擾吧?」
那張臉,滿布無數細淺疤痕,甚至沒入頸際、領口之下……無法想像那身子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爛疤痕跡……
盡避如此,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是他——那被他害慘、倒八輩子楣與他成為手足的兄長。
「你——」嗓子一啞,他吸了吸氣,抑下激昂情緒。「可以私下談談嗎?」
穆邑塵笑了笑。「咱們認識嗎?」
意思便是——與他早無話可說了。
莫怪他要視如陌路,是他逼的,對方沒見著他的臉就一刀捅來,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拜托,一會兒就好——」性傲如他,從不求人,這會兒意不顧尊嚴,軟著姿態求他。
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他過得不好?不是說只要他消失,他就會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塵打住思緒,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與自己無關,不需探究太多。
將孩子交給女乃娘後,隨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個時辰,晚些還得趕回去量身裁制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