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無雙 第2頁

烏鴉在一旁冷笑,轉頭看他的風景,不打算插手。

「這教我們爺倆怎麼活啊?干脆去死算了!日子怎麼過得下去?」老的哭得像天塌下來,小的跟著在一旁搭腔,跟在茶館說書時一樣默契絕佳。

明冬青淡淡地道︰「只要還能活著吃到一口飯,就沒有什麼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老頭兒怔住,心里想一個嘴上無毛、而且看樣子自小沒吃過苦的小伙子,在和他這打出生起就命賤的老骨頭說教呢!真是可笑至極!然而老頭還想再說什麼,看著明冬青眼里不似他年紀該有的深沉與冷測,卻突然沒了聲音。

明冬青眼瞼半垂,沒顯露任何情緒,不容拒絕地將手上的包子放到他們手上,「記著,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窮困,不是殘廢,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遺臭萬年,而是連草皮都啃盡了,最後餓到連至親骨肉都得吃下肚……」

第1章(1)

人生不過數十載,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流芳百世?什麼又是俯仰無愧于天?

雨來了,打濕干涸黃土,須臾傾盆如瀑,城內沒有人閃躲,那些人神情木然如行尸走肉,容貌枯稿,身軀骨瘦如柴,有人仰起頭渴飲雨水,有人縮在屋詹下盯著泥地,好像那已經好久寸草不生的土地會冒出什麼似的。

城外,北方缸子的軍隊駐扎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幾乎將往南往西的大道堵死,山路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儼然已將這座位于三大城與兩大要道間樞紐位置的羌城完全鎖死。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的歌聲日夜不絕,雨一來,那些吵鬧的聲音穿過城牆和雨簾,听來有幾分譏諷和嘲笑。

時值天朝與北國交戰的第七年,位居邊關要塞的羌城封城抗敵第九個月。

羌城雖非北國突破天朝防線的要城,卻是天朝與西域、關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樞紐,佔據它雖無法立刻突破天朝對北國的防線,卻能截斷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聯系。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嶺環繞其間,城內土地貧瘠而多畸零,不利農耕。盆地地形雖然易守,卻必須保持制高點的軍力充足,數月前北國派出名將呼日勒逐一攻下制高點,逼整座羌城陷入圍地,不得不封住城門。戰爭持續到了第九個月,城內所有糧倉卻在三個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軍遲遲未來。

「太守大人,您說說,士人汲汲為名,匹夫汲汲為利,飛禽走獸汲汲為溫飽,這三者當真有高貴下賤之分嗎?」

書房里傳來陌生男子的聲音,原本躲在花園小山後的小身子悄悄挪動,動作有些遲緩。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湯,白如開水的湯汁浮著兩粒米,阿爹說他吃飽了,女乃娘也說她吃飽了,要她乖把米湯喝完,但喝光了米湯,她肚子仍是餓,但她知道,阿爹其實已經數日未進食,女乃娘也是,他們都是騙她的……

「何謂忠君愛國?何謂民族大義?你把城門緊閉餓死你的百姓,就為了讓後人贊你腰桿子硬,或者天朝那個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日會賞你一塊區額,上頭該寫什麼?寧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沒力氣,只好偷偷模到門前,推開一道縫。

她聞到烤雞的香味,不知是從城外傳來,或者是她的幻覺?肚子咕嚕咕嚕直響,她希望阿爹沒听見。

「這雞腿真香,皮烤得酥脆,肉女敕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來一塊?」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臉地邊啃雞腿邊說道。他沒忽略門外那根本瞞不了他的動靜,更加大方地咀嚼,還把油亮的手指吮得嘖嘖有聲。

本嚕咕嚕——

小家伙肩膀縮了縮,可是比起被大人發現的忐忑,她肚子更餓。上次吃最後一口飯是什麼時候?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府里糧倉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內富豪必須繳糧,也把府內的糧倉大開,在圍城的第四個月實行每戶配給的制度,只希望撐到援軍到來。

阿爹背對著她,坐姿依然端正挺直,不說話。

「說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還打個飽嗝,「天朝跟靼子這麼僵持不下已經幾年了?呼日勒將軍沒興趣把已經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殺你們無濟于事,他的軍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門打開,迎呼日勒進城,百姓立刻就有飯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個個吃肉喝酒,紅光滿面的,城里有人挖了狗洞往外逃,城外

靼子抓一個殺一個,城內則祭出死罪,把所有洞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闖進來,簡直逼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閉目不語,義正嚴詞或慷慨激昂只是多費力氣,再說他其實也沒多的力氣可浪費,只能用沉默表達堅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頰,嘆道︰「我真想知道那些滿口忠孝仁義的‘君子’,這時候在做什麼?在帝都烹龍煮鳳吃得滿嘴油膩,然後回家呼呼大睡,等著早朝到廟堂之上繼續和同僚高談闊論,見到皇帝時跪得比誰都卑微,頭瞌得比誰都響、砰擊敵人砰擊得口若懸河,臉紅脖子粗,如此這般……是為忠君與愛國,不知道他們見識過人間地獄沒有?」他嘲諷地扯嘴笑,「見過戰爭結束後,禿鷹與烏鴉爭食那些連眼楮都來不及閉上的士兵尸體嗎?戰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懷里揣著的也許是遠方家人寄來的家書,心里念著未過門的妻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誰在乎呢?」

黑衣男子頓住,眼角瞥見擠在門縫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對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沒听見城里有嬰兒啼哭呢?」

明相梧睜開眼,看著黑衣男子越來越冰冷嘲諷的眼神,早就沒力氣做任何抗辯,心頭卻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來越猙獰,眼里的深惡痛絕像利刃,直直往他心里插。他從桌子上一躍而起,拿出懷里的巾子抹了抹手,來到窗邊,「太守大人喜歡吃餅嗎?豆沙餅、魯肉餅和芋頭酥,是不是特別愛吃城東王六麻子那家傳了三代的餅?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婦,正好是九個月前,兩口子有了喜訊,我記得那時太守大人還送禮道賀過……」

黑衣男子轉過身來,看著明相梧越來越死白的臉,「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城里的糧卻一天天減少,到兩個月前,連樹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糞坑里一只蛆都值千金啊……這是地獄嗎?不,地獄豈是那些高坐廟堂之上的人所能想象?」黑衣男子揮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該臨盆了吧?一家子餓得皮包骨,甚至記不起最後一口糧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听見嬰兒啼哭聲了嗎?」

「住口……」明相梧閉上眼,體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關節卻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還有太守大人您想流芳百世,您腰桿子硬,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湯,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卻讓您的子民餓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住口!」

「哈哈哈……」黑衣男子向後一躍,退到窗邊,宛如飛鳥般靈敏,「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替呼日勒傳話,大人,您是如此愛民如子,如此忠君愛國,但您的子民能支撐多久呢?所謂名留千古,永遠都是官,真正活在地獄里的又是誰呢?帝都夜夜笙歌,那些高風亮節、義正詞嚴大唱在敵前寧死不屈的仁人義士,不知道有沒有過山窮水盡,餓到連泥土都敢塞進肚子里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在絕望時嘗過人肉的滋味?尤其是自己骨肉的?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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