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無雙 第3頁

是餓到頭昏眼花了吧?小家伙縮在窗邊,以為自己看見了那黑衣人化作黑色大

鷹,雙翅能遮天目。這場驟臨的雨停了,黑鷹傾刻已在高空中盤旋,仿佛正睥睨著這座死寂的人間煉獄,然後朝城外飛去。

但小家伙更快注意到的是,黑衣人把啃完的雞腿隨手丟在地上,她吞了好幾口口水,多想沖過去撿起來,卻遲遲不敢動。

明相梧身形一頓,雙手扶住桌面,憤怒與悲愴對此刻的他來說太勞累,眼前一花便幾乎要暈了過去,但他不能倒。

小家伙終于偷偷溜進阿爹的書房,看著阿爹的背影,默默撿起地上的雞腿,擦擦上頭的灰塵。

好可惜呢!鼻頭都還連著肉。她都快忘了雞腿是什麼味道了。小家伙吞著口水,來到阿爹身邊,困難地抬起頭,看著阿爹蒼白枯瘦的側臉,悄悄把雞腿放到案上。

本嚕咕嚕——不過,她好餓哦!

明相梧低下頭,這才發現女兒。

他的青兒臉頰早就沒有以前的紅潤圓胖,甚至像小乞丐一樣若無其事地撿拾過去府里只會丟給狗吃的骨頭。他沒力氣震驚,只剩滿腔的悲傷與心疼。

他蹲,把只能算雞骨頭的雞腿放到女兒手上。

「吃吧!」他泫然欲泣。堂堂太守,卻比討飯的老乞丐更沒用,老乞丐還懂得鞠躬哈腰,求大爺賞他爺兒倆一口熱騰騰的飯,而他只能讓自己的女兒撿人家丟在地上不要的雞骨頭。

「阿爹吃。」她有喝米粥,阿爹沒有。

「爹不餓,你留著。」

明冬青咽著口水,想了想,「我拿去跟姊姊一起吃。」

「好青兒。」明相梧笑著拍拍女兒的頭,看著她腳步虛浮地走出書房。

黑衣人的話,像毒蛇在他心房鑽動,啃咬著他的心和血肉。他失神地往外走,

走過破敗的門廊和寸草不留的庭園,亡妻當年親手種下的山桃樹早已枯死,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憑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他身為太守,無論如何必須堅守到最後一口氣。

堅守到最後一刻,哪怕……屆時先城已如死城,他得拿全羌城千余口人的性命,在地獄里為天朝守門嗎?

一且拿下羌城,將是呼日勒逐一攻破天朝在北方門戶的重大助力,戰禍會更快波及到關內其他城鎮,人間煉獄不會消失,悲劇只會繼續蔓延。

羌城千余口人的白骨,原是一道殘酷卻必須存在的止火線啊!

就算援軍再過百日也不會來,他還是只能選擇等死,選擇讓他的子民、他的骨肉被饑餓凌遲至死。

他真的有辦法做到嗎?有辦法看著骨肉挨餓而死,看著他從小居住到大的城鎮,那些鄉親父老變成地獄里的餓鬼,被逼得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來嗎?

此刻,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真的動搖了,天朝何其遙遠,那不是他生長的地方,那里沒有他看著長大的孩子,沒有他一起成長的手足,也沒有看著他娶妻生子的長輩。

在地獄里認清自己的自私,是一種罪過嗎?

再忍一天吧!九個月都忍過了,多一天又如何呢?來到宗祠之上,面對明家列祖列宗,他挺起腰桿,要自己不能做出讓祖宗蒙羞的事來,那些等不到援軍而送命的羌城百姓,必須死得有價值!

第二天,黑衣男子又來了,帶來了讓他更震驚的消息。

「東方的梟城已經投降了。朝廷有人將和呼日勒里應外合,戰爭不會持續太久。」今天的點心是山豬肉,他還帶了幾個豆沙包,咬了一口,呸地一聲,把包子往窗外丟。

小不點果然很快沖上去撿起來,還以為沒被發現,偷偷把被咬了一口的包子藏在衣服里,縮在窗邊,巴巴地盼著還有更多食物飛出來,等一會兒她好分給姊姊和阿爹一起吃。

「我不相信!」

「你怎麼不想想,你派出多少秘密信使?靼子可能逮著幾個,也總有漏網之魚,再說羌城失聯這麼久,朝廷為何遲遲沒派援軍下來?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黑衣人的話讓明相梧心下一驚。早听聞皇上奪回帝位後,朝內仍然暗潮洶涌,更不用說遠在國境邊的重鎮,朝廷尚無余力一一安撫,若是有人攔阻羌城求援的訊息也不無可能。

他先城上下千余口人這九個多月的磨難,可能根本是白受的!那些不幸餓死的無辜人民原本不該送命!

「內訌都沒完沒了,還想跟北國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還是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有本事斗垮心狠手辣的華皇後,也許不是愚蠢之輩,但恐怕是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梟城太守會投降。」梟城太守素以剛正不阿聞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賣國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丟給明相梧一封信,「戰爭打了那麼久,什麼事不

可能發生呢?幾年戰禍下來,梟城太守那把老骨頭能撐多久?那老頑固可能會抵死不降,但他兒子可不一定。」

「再說,你可知將與呼日勒里應外合的人是誰?這人的權勢足以只手遮天哪!你是要開城門,將來建國有功,或者等呼日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來征收你的羌城?到時就算呼日勒將軍不想對你們這些老弱殘兵動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會高興。」

「賣國賊與靼子怎麼想,明某一點也不在乎。」但他無法不在乎正在挨餓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後一顆包子往外丟,起身準備離開。「賣國?究竟是賣誰的國?戰死的將士、餓死的百姓,是給誰賣命?」

所謂忠孝仁義,鞏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著「正統」的旗幟劇除異己之輩,不就是滿口忠孝仁義?

第1章(2)

黑衣人離開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動搖,對他的掙扎卻沒有絲毫同情。世人不過滄海一栗,卻總妄想在蒼茫天地間留下一些什麼,或在歷史長河中樹立不朽典範,史官一筆定功過,讀書人一個個將名留青史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所謂青史,歌頌的還不是誰當皇帝的狗當得最象樣?

朝代更迭,士人的價值觀未曾改變,因為皇室樂于把這套制度延續到千秋萬世,讓更多所謂的仁人志士爭相成為他們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明相梧頹然坐在太師椅上,再多的英明果敢,也敵不過饑餓的折磨。他震驚無語,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的掙扎卻無關名留青史。

如果他的堅持能換得靼子退兵、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或許會逼自己再咬牙撐下去;但如果,他的堅持,反而讓戰爭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呢?

那些在前線的將士們,不見得像那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有那麼多無謂的理想和抱負,不見得明白何謂忠君、何謂名留青史。其實他們所悍衛的,也不過就是他們的家園罷了,所有的抗爭與堅持,都是為了不讓所愛的人落入更悲慘的處境之中。

然而如果一切已經不會再更糟了呢?這時又該為了什麼而奮戰?為了該死的、他從來沒想過的名留青史?為了他從來就認定該效忠,而如今卻不明白為何效忠的司徒皇室?

他再次在已人去樓空的太守府每一處徘徊,兩個月前遣散了所有家僕,在那之前還有人不斷從府里糧倉偷渡糧食出去,他睜只眼閉只眼,因為眼前這座城里根本沒有誰是好受的。

那時管事的獨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診,藥也無處抓,在明家待了一輩子的老管事跪著求明相梧讓他們爺兒倆出城,即使被靼子給逮著也認了。當時他沒答應,沒多久,老管事的獨子死了,老人家也因為久未進食而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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