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爺(上) 第10頁

老人雙層下顎抖了抖,眼里仿佛有水光。

「露姊兒,你……連你也來欺負我……你跟他們一國的、一伙兒的……」

「我沒有!您不能這祥——」

「露姊兒,前頭人手不夠,在催三爺的甜湯了,你幫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爺?」盧婆子細眯眯的眼縫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渾胖身影。

陸世平一骨碌趕緊躍起,快聲快語道︰「有的有的,三爺要的甜湯都溫熱著,沒涼,我上了盅、擺好碗和調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盧婆子的話這時才全數被她听進耳里、腦里。

說是人手不夠。

說是……要她幫忙端出去?

……端出去見人嗎?

欸,總不能把事情推回給盧婆子。

沒事的,端個東西出去罷了,外頭賓客和僕婢那麼多,誰會留意到她?沒事的……陸世平咬咬牙,氣息一整,硬著頭皮上了。

然後為了防止太老太爺不听話,貪吃吃個不停,她很堅決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全端走,臨去時還特意托付盧婆子,千千萬萬別再給太老太爺甜食,全然不顧他哀怨的眼神。

從灶房來到前廳大院,進出幾道月洞門、上回廊,轉過幾個彎,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個廊道、檐下、轉角處,皆點上大燈籠,很有年節味兒。

一來到前廳,鬧元宵的氛圍更盛。

廳外大院兩邊架起竹架,裝飾著五花八門的七彩燈籠,燈籠下方掛著一道道謎題,陸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見不少賓客圍在燈籠底下湊趣兒,若有誰猜出謎底了,苗家家僕便會敲鑼大響,大聲報唱,跟著奉上苗家準備的彩頭。

不遠處,幾個今日隨爹娘進‘鳳寶莊’作客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苗家僕婢備上各式各祥的煙火和小炮竹,孩子們又叫又笑,玩得臉蛋紅通通。

莫怪說人手不足,此時眾賓客酒足飯飽,一宅子僕婢得招呼大人猜謎題,還得照顧小的玩耍,幾個得留在主子身邊伺候,還得盡快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收拾干淨,換上熱茶和果子。

陸世平端甜湯跨進廳內時,頭低低的,直盯著自個兒的足尖。

廳內的紅木雕獅圓桌,桌上豐盛的酒菜尚未全數撤下,苗家三位年輕主子圍桌而坐,苗家二爺仍吃得頗香,大爺則對候在一旁的方總管問起——

「太老太爺呢?還在鬧不痛快?」

「老人家嚷著要在宅里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著,我遣人遠遠守著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爺回‘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聞言有些吃驚。

不知是否心虛,竟覺方總管答話寸,目光似朝她掃來。

太老太爺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總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見了,而她「大逆不道」無視家主之意,偷渡甜湯給老人家……被大爺知道了,說不準得挨罰。

所以方總管是打算對她和太老太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氣,又听大爺跟方總管交代近日欲請大夫進府,要幫太老太爺調制膳食,也要替三爺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膳等等事務。

方才僕婢傳話,說是廳上催三爺的甜餳催得急,根本沒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讓主家爺兒們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將東西送來,挨在邊邊等著傳喚。

站在她身邊的是府里大丫鬟梅茉,年歲肯定較她還小,倒頗有淑年師妹那種精明干練的小氣勢。

本以為梅茉會接過她手中托盤,讓她這個灶房粗使丫頭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泵娘站得直挺挺,眼觀鼻、鼻觀心的。

她心音怦怦響,莫名其妙地頭皮發麻。

閉了閉眸,始終輕垂的頸項終是抬起,她陣線略揚——

錚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聲沉,使得回音陣陣,劃破心湖。

她對上苗家三爺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喪失,她心頭仍驚,倏地低下臉。

沒用、真沒用啊陸世平!

她好生唾棄了自己一番後,重新鼓足勇氣,復又揚睫去瞧。

那雙迷美長目依舊淡淡「望」來,瞳心幽幽,無神采似深淵,有誰臨淵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動作、無用的內心、撲騰的思緒,全收落在那兩潭淵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自慚形穢,大致就是這祥的感覺吧……陸世平抿唇苦笑。

這是她進‘鳳寶莊’一年多以來,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悶燒,燒得她整個人熱呼呼。

她、她沒喜歡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麼……知則慕少艾的。

她都幾歲人了?是什麼身分?怎可能對他有什麼古怪想法?

之所以臉熱心熱,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許啊……也許……還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樣的心情,絕對僅止于他的琴藝。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瘦得臉都見骨了。」

苗二爺終于停箸,一邊滿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後依舊平坦精實的肚月復,一邊挑眉審視像喝風就飽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側,澤唇掀動時,陸世平已又斂下眉眸,燙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連幾月在外奔波,餐風露宿,難得佳節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廚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個兒淨臉時,都覺圓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爺一听,笑哼了聲。「你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們布在苗沃萌盤中的菜,著實剩下不少,他嘆氣又道︰「要是咱們家太老太爺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著狠著心惹他不開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會兒還得再去尋太老太爺,總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溫茶囁飲,耳中分辨周遭聲音——大哥猶跟方總管詢問與吩咐諸事,方總管正細心答復。外邊熱熱鬧鬧的,鑼聲大響,家僕報唱,還有煙火和炮竹聲,孩子們尖叫笑嚷聲……

他忽而徐聲問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爺將茶一口氣灌完,抓袖擦嘴後,這才道︰「兩年前‘幽篁館’一場大火,館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場,你要找的這位陸姑娘據說當時受了點傷,之後便離開湖東故居,連向來與她感情親厚的師弟、師妹,一概斷了連系,這條線探不出個所以然。至于你提過的那位師叔公,嘖、嘖,就兩個字——」

一指敲著桌面。「難纏。」

眼底倏地刷過光,苗二爺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兩撥千斤、不變應萬變之法使得爐火純青的毒派師叔公,肯定知道些什麼。」

陸世平知道梅茉丫鬟側目覷了她一眼,似覺她古怪。

沒法子啊,因她一顆心狂鬧!

她端住托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托盤上的瓷盅、碗和調羹全都輕輕顫動,仿佛她突然間膽小如鼠,沒辦法應付眼下場面。他在找她……

為什麼?

他一直留意著‘幽篁館’嗎?要不,怎知那場大火?怎知師父的事?

他在找她……這事鑽進她耳中,一下下敲擊她胸口,一股驚人的熱氣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燒得她面紅耳赤,氣息紊亂。

苗大爺此時結束跟方總管的談話,雖與別人說事,仍分一半心神听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談,他眉峰微蹙,問︰「這‘幽篁館’的陸姑娘究竟有哪里好?值三弟這般心心念念?」

陸世平幾是費盡氣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頸項,鼓起勇氣朝苗三爺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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