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能治?」問話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舊好脾氣笑道︰「莫慌啊三爺,總得讓老夫想想,細細斟酌才好。」
「我沒慌。」他聲音再度繃起。
陸世平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內心滋味難描。她不多想,僅沉靜道︰「朱大夫不必費心神了,這喉傷我已習慣,如今倒也不痛不癢,無礙的。」
「露姊兒姑娘千萬別這麼說,身上病痛,能醫就得醫,你這喉傷平常時候雖無事,話要說多、說急了,還是會疼的,咳起來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頭沉吟了會兒。
「咱瞧,先開點潤喉護嗓的藥丸子給你!那是咱們家祖傳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顆,含著藥丸子讓它慢慢化開,不能治本也還能治標,咱明兒個讓閨女兒送來給你。」
既是祖傳秘方,肯定不便宜。陸世平咬咬唇,硬著頭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邊沒多少銀錢,我不——」
「就請朱姑娘明日送來吧!」苗沃萌沉聲阻斷她的話。
朱大夫笑應一聲。
隨即,他起身告辭。
陸世平思緒還有些亂,舉止動作全憑本能,送朱大夫出內寢寸,她腳步移動卻兀自怔然,當走在前頭的朱大夫陡地頓下腳步時,她差點撞上對方的背。
一驚,總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覺她的異祥,待轉回身後,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個兒的後腦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歡快道︰「哈哈,剛才說不到一半的話,都教那碗百合蓮子羹給吞嘍!那個,嗯……關于三爺的眼疾啊,咱們養了這麼久,養得三爺兩眼盡瞎,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嘿嘿,是該緩緩收網嘍!」
苗沃萌聞言,長目眯了眯。
「靜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給了話,朱大夫重新背著醫箱,踏出北院時且輕松哼著小調。
將大夫送走後,陸世平回到主子寢房,兩竹僮八成將藥碗和用過的小碗與調羹送回灶房了,此時內寢僅苗三爺一人。
他背靠枕團半臥,眉目淡斂,不知沉思何事。
听辨腳步聲,他面龐始抬,沖著甫進房的她低聲命令。
「過來。」
她听話走近,靜靜來到他榻前,不等他發話已先問出——
「三爺,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雙眼再過不久就能復原,是嗎?」
「你想我回復目力嗎?」他不答反問,且問得甚詭。
「奴婢自是希冀三爺能得償所願。」
「我得償所願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無辜,只是他瞧不見,而她自個兒亦未察覺。
沒听到她答話,苗沃萌實不知這把火氣怎地揪起,一想到適才之事,悶在心頭的火燒得更旺,粗聲粗氣便道——
「還想我得償所願呢!罷剛要你給朱大夫瞧瞧,你還不情不願,什麼喉傷已然習慣?什麼不痛不癢,無礙的?」略頓,他俊眉狠挑,口氣更狠了。
「告訴你,你無礙,我有礙!你習慣,爺我不習慣!你那什麼破鑼嗓子,爺我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醫治,是存心尋我麻煩、要我難受嗎?還提什麼得償所願?就那張嘴說得好听!」
他……他、他這話怎麼說的?」
陸世平瞠眸圓瞪。
然,圓瞪再圓瞪,最後也僅能挲挲唇,悶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嗎?」語調更冷。每次听見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頭頂一片火海。
她滿心迷惑了,著實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為自己習慣了,尚游刃有余,結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夠高,還是會受傷,會小小難過……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來她這個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會覺得有些小小、小小的……傷心。
第11章(1)
‘九霄環佩閣’內。
這三天,他一直听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聲響,刨、削、挖、再削,然後用葛麻粗布反復挲磨。他嗅到樹油氣味,是松脂,她將手中之物上油滋潤,最後再用粗布挲摩,讓松脂滲進。她不是在制琴,而是還他一把盲杖。
材質為烏木,是向與‘鳳寶莊’有生意往來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無比認真,仿佛入定在只有手藝與木材的境地里,根本忘了還有他這個主子。而被她「忽略」的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听到聲音,陸世平先是一愣,隨即意會了。
她暫放手邊事物,走去提起小紅爐上的陶壺,往他長案上的蓋杯里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邊服侍,小夏和佟子近來多了不少功課,此時正在北院里習字學算。之前她無意間從方總管那邊得知,苗三爺前一任的貼身小廝景順也是跟在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識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學習,教有所小成後,才入‘鳳寶莊’各行當里走闖。
看來他對兩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僕,屆時她應該已不在他身邊吧……
「……茶好了。」低低說一句。
她放回陶壺,……新回到自個兒小所在,做最後收尾的細活,全然不知苗三爺內心的不滿正層層累枳,悶燒到雪膚透紅。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劃——
七弦顫顫,怒音若濤,由指下瀉流。
原有作新曲的沖動,然被她這麼冷淡對待,他什麼靈光全散了,更可惱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氣什麼,因他實在……實在也沒鬧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無形之重沉沉壓在心口,這樣的苗沃萌,連他都覺陌生。
怒濤奔瀉後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亂鼓撫,只求痛快。
最後一音落下,雙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終能靜靜逸出胸中之氣。
那姑娘來到他身側了,他能感覺到。
「三爺惱我……還要氣到何時?」陸世平平聲靜氣問。雖這麼問,卻不知自己哪兒做錯,只覺自他燒退醒來,脾性益發難以捉模,時不時臉紅,動不動惱火,似乎只針對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溫潤如玉的苗三爺。
「你豈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里盡現,自然听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連最精巧的掩飾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細,這般指下亂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听取?
撇撇嘴,他粗聲粗氣道︰「我惱你?哼,是你擺臉給我看!」
陸世平微嚷︰「哪有?」簡直是欲加之罪啊……
「這三天,你鬧著不跟我說話,倘是非說不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我豈有說錯?」
她傻住,好半響才悶悶蹭出話。
「是三爺說奴婢嗓聲難听,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這……這才盡量不出聲的,絕對沒跟三爺置氣,也不敢置氣。」
苗沃萌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復,一時間亦傻住。
欲作解釋,他在腦中想過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艱澀地抿出話——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給朱大夫醫治,我瞧著不痛快才口不擇言,又不是真要你別說話。」說完,疑有紅雲橫過雙腮。
見他俊臉輪廓放軟,語氣亦緩,陸世平沒來由地臉紅。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聲。
「知道就好。」略頓,淡淡又問︰「朱大夫的藥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聲持平。
「朱大夫說是潤嗓護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過幾次,說話已不那麼費力。」
再有,她每日剛睡醒時,喉聲未開,喉頭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狀況竟一下子和緩許多,讓她著實驚喜。只是關于藥錢……